沒有再見/孟 欣

  • 2009-11-01
 之一
 那年春天,在南部小城有一片總是飄著花香樹氣的廣大楊桃樹林,密密麻麻的纖細枝枒上有開得紅雲樣燦爛的春花,也有在風中翻飛得像海浪一樣的翩翩綠葉。為了貪看這些,清晨上學的時候,他常常獨自繞個彎路經過那片老樹林子。
 好幾次,他見到個如初綻薔薇般清新美麗的少女,走過微風輕柔的樹下小徑,走到樹林盡頭的一幢孤單小屋。多次相遇,使他們自然相識。使他不解的是,她家時常傳出麻將洗牌的淒喳聲音。
 紅花落去,楊桃慢慢結成小米般大時,已經是仲夏時分。有個傍晚他走經樹林,突然吹起一陣潮溼的風,天下起滂沱大雨。挨著棵大樹幹避雨的他雖然衣衫沾溼,反倒心醉地聽著雨打樹梢的淒淒聲,那聲音空靈有如輕輕緩緩的海潮來去。斜斜打落的雨中,他看到披了雨衣、帶了把傘的她,從水花四濺的小徑中向自己走來。
 「謝謝妳。」他接過遞來的傘,撐了開來說:「其實我並不急著離開,我覺得這時候的樹林十分迷人。」
 「是啊,要是在夜裡聽到下雨聲,才更好聽呢。」她遇到知音似的高興。
 被風吹斷的一根楊桃枝子掉落地上。他彎腰撿了起來,枝子上的水沿著長滿星星狀果粒的邊緣流下,他們數了數共有十一粒大小不等的果實。他笑著說要留作紀念,真的就把樹枝收了起來。那夜,他翻開書包時,看到那經過她觸摸的枝子,想起她悠悠地說過,她此生最難忘的雨是幼時在基隆家鄉一個陰霾寒夜,屋簷下冷冷地滴落的雨珠。
 幾番月落星沉,樹林已然飄起寒意,他點點滴滴地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她父親是很久前大陸撤退來台的退伍「老兵」,多年前得了癌症而逝世。如今失學的她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無著無落中只得邀了些人,在家裡擺個牌局,委屈渡日。
 他要去他鄉唸書的那天,暮色中滿是颱風將臨前的駭人深紅。難以分捨的他們,覺得心房撕裂般傷痛。後來,在火車旅程上,一路嘶吼起的風暴聲中,他早熟剔透的心,覺得離開她是一寸一寸的愈去愈遠了。
 再回到空無人跡的楊桃樹已是多年後。時在秋夜,一彎新月掛在樹梢和她居住過的小屋上空。站在蒼茫夜色中的他,有一份鳳去樓空的滄桑感懷。其實他早已知道,她嫁了個從前常去她家打牌,頗有積蓄的退職船長,連同母親,隨他遠去南美定居了。
 悵惘中他輕觸一棵以前她常依靠的,斜伸出個樹枝的老楊桃樹,彷彿又看到了走在春日早晨林中小徑的她。
 之二
 從醫院的窗口看出,陌生的海邊小鎮有幾許蕭索。腳斷住在院裡,使他感到孤零。還好,有溫柔的她細緻又和善的照顧著他。因此,腳癒出院時,他從花店買了把連莖帶葉的玫瑰送她。
 於是,在安靜的護士宿舍,一個床頭的白瓷瓶裡,那鮮艷的花被珍惜地擺到花瓣片片落去,落瓣就掉在她潔白的枕頭上。
 原在鎮外不遠的海灘邊蓋觀光飯店工程的他,出院後自然回到工地。傍晚,工人離開後,查看進度,作了日誌的他,聽到一聲熟悉的單車鈴聲,他笑著把下班後從鎮上醫院騎車過來的她圍進臂彎裡。
 帶點涼意的風從大海吹來,吹上坐在海邊礁石上看滿天彩霞的他們,他們喜歡看到落日沉沒,海上亮起漁火,遠處岬角上燈塔的亮光同時向外射出,光芒穿透起霧的海面,直射向黑下來的茫茫大海。
 「這座大樓蓋完成後,你是不是就要離開?」有一次,看著漲起的海水,她若有所思的問。
 「那時候我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他把她拉近一點,期求的說:「以後,不管我到那兒蓋樓,妳跟我去,好不?」
 她點點頭,卻暗自傷心的俯身拾起一粒貝殼。她知道自己陷入了苦戀情海,並非有意隱瞞已訂的婚姻,她只是不懂,愛情平時不知在那?何以來時,卻儘是無奈和苦楚。
 轉成溼冷的海風從縫隙吹進來他工地宿房。有一晚,他貼近她溫暖散發清香的臉龐,迷亂地吻了她。之後,她竟伏在他肩頭哀哀哭泣。
 後來知道她早已訂下的婚期就在不久之後,他才明白那夜她傷心飲泣的原因。他承受了不能改變的事實,當然,兩人同渡此生的諾言成了夢幻泡影。
 他離開在一個霧還未散的清晨,坐在運送模板的卡車上,車開到鎮上無人的長街,經過她醫院門口時,他止不住一聲無限憐惜的嘆息,他想,她會瞭解他為什麼離去的,在心靈深處,誰都沒有辜負海邊的諾言。
 就這樣,連再見都沒有說一聲,他獨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