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面對神聖性事物時,二元思維總常成為他唯一主導性的力量,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悲憫與幽默,往往消失無蹤。這種情形在宗教這個絕對神聖性的領域中表現得最為明顯,神話中涇渭分明的善惡兩極,本就不允許信徒在此間有任何的價值徘徊。如此也許有它引凡入聖的必然道理,然而,對許多人,尤其是曾經嘗試去修道的人而言,難免覺得故事中的世界與自己的實際經驗間,有不夠貼切的隔閡感。
同樣的遺憾也出現在歷史人物的修行傳記中,儘管他們的行誼比起經典中神祇聖者的故事,要來得更有人性也生動許多,但作傳之人大都只在發心緣起及成道度世上著墨,對於發心之後以迄得道間的種種,不知是當事者不講,還是無從查證,總都一筆帶過。祖師行誼中常見的「僧某年參於某禪師,一日,忽於言下大悟,身心脫落」,是我們最常讀到的寫法,這當然很難引起有心人的共鳴。
在這種情形下,少數由悟道者詳述生平、娓娓道來的自傳,就顯得彌足珍貴了。主人翁在各階段的種種矛盾掙扎、牽扯攀緣、努力精進,在其中清晰地呈現出來,師法者因此也才能獲知其真正轉凡入聖的因由;而在這些過程裡,最讓我們驚訝的也許是修道者在面對世俗所謂的靈慾(特別指財色名利等)交戰時,常能輕騎過關,最難解脫的反倒是像親情、愛情、友情、藝術修養等等高貴情操的牽扯。
就拿近代禪門高僧虛雲和尚的一生來說吧!我讀他的自述年譜時,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歷經數年朝山禮佛、迴向母恩的苦行;即使是這樣一位深具夙慧的大師,也須在如此苦行之後,才得截斷塵緣,放手辦道,一般修行人對世情的萬難割捨,也就可以想見了。虛雲和尚出家的妻子清節尼就是一個例子。
虛雲在七十一歲那年,接到了睽別已久的妻子的家書。這位俗家姓譚,當時法號「清節」的女尼,是在虛雲十七歲時與另一田氏一起過門的,但虛雲「與二氏同居而無染」「時與說法,胥成淨侶」。其後,虛雲於十九歲逃家披剃。六年後,虛雲父歿,養育虛雲長大的庶母王氏,遂帶二女出家為尼,如此一別五十年。其間,虛雲雲遊中外,直到田氏歿後,清節尼才輾轉與虛雲聯絡上。虛雲此時「久矣渾忘塵世事,莫將餘習到雲邊」,然而清節尼的家書卻是這樣寫的:
「……憶君遁別家山,已五十餘年,寤寐之間,刻難忘懷,未審道履何處,仙鄉何所,未獲衛侍左右,實深欺疚。今春正月,側聞高隱閩海,優遊自得,聞之不禁悲喜交集,然究未知真實下落,真令懸戀難測。因念上離父母養育之恩,下棄吾等結髮之情,清夜思維,其心安忍,況今兄薄弟寒,父母年邁,吾等命乖,未能興家繼嗣,家中無倚靠之人,宗嗣無接續之丁,每憶念及,未嘗不涔涔淚下也。儒以五常為道,昔湘仙尚度文公及妻,且我佛以親怨平等,調達耶輸,盡先度之,想吾等與君豈非緣乎?……今寄數語,使知家中事務,信到之日,速請束裝就道……滿腔蓄淚,盡形一望也……。」
這段文字就算由一般人寫出,讀來也讓人心有淒淒,更何況是出自一位年將七十的老尼筆下?有人可能會覺得清節尼的修行是白修了,然而,這或許只是過於簡化人性的看法罷了。世情與道緣之間,對清節尼而言,原也可以不必一定是「非彼即此」吧!因此,家書的末尾,清節尼還是將「望斷天邊月,淚水瀉滿睛,我樓湘江上,竹痕已成斑;君必成大道,慧業日當新,昔時火宅侶,原是法城親。」兩種不同的感受與期待並列了。
面對如此豐盛的世情,得道的高僧虛雲在讀完家書後如何自處呢?他真的只是「祇此一生清白業,更無餘事記心田」?還是心裡對清節尼總難免有為辦大道,暫擱侶情的一絲歉意呢?或者是生起菩薩悲憫眾生的心來看待清節尼的未得解脫吧!修道者若能在這個聖凡交界處尋個落腳,所承領的慈悲不就受用不盡了?
話說回來,有時世情的難以割捨,更因為它就是入道的因緣,年輕時讀過一本名為「袈裟」的小說,作者敘述他每年暑期都到中部的一間寺廟裡寫作。寺廟的住持是位清淨枯瘦的老僧,每次看到他坐在一幅「且去髮,直參釋殿;乍回頭,已隔紅塵」的聯語前打坐時,作者心底總興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淒清。有一年,再去時,老僧已圓寂,但他卻託弟子將記述自己前半生的回憶錄交與作者,從中才知道老僧年輕時原是個為害鄉里的無賴,後來因強暴少女遭鄉人追捕,於午後時分逃至渡口想搭船過河,豈料該渡口只在早上營業,迨他抬頭一瞧,只見「早渡晚不渡」的牌子赫然入目!一霎時,荒唐往事,齊湧心頭,頓然汗如雨下,於是在潛入河中逃過一劫後,便上山出家,以贖前愆了。禪座後的對聯,正是出家後回首前塵,有感而寫的。作者到此才曉得禪堂中的一絲淒涼是因何而生的了。少年時本想出家的我在談到這幅對聯時,也真是心中悚然,激盪不已,想想,這看似輕鬆的「且去髮,乍回頭」裡又包含了多少的無奈、懊悔、欣幸、感恩與體悟呢?
歷經人世變遷,體悟無常的出家人世界,他們在情感上所要面對的顯然要比我們想像的複雜許多,用這樣的認識,讓我們回頭再來看看禪門「婆子燒庵」的公案,也許又是另有一番滋味了!
「婆子燒庵」出自《指月錄》:「昔有一婆子,供養一庵主經二十年,常使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一日,使女子抱曰:『正恁麼時如何?』主曰:『估木侍寒岩,三冬無暖氣』,女子舉示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養一個俗漢。』終於遣出燒庵。許多人對這個公案的理解,都以和尚固然不應近女色,但二十年修行,卻連一點慈悲心懷都沒修得,來了解婆子為何會遣僧燒庵。這樣的參入倒頗能契合禪宗的本色,但無論是慈悲的情懷,還是「三冬無暖氣」,終究也都是純一世界裡的風光,然而,在未經一段寒徹骨之前,修行人遇到上述的情況將會如何呢?在堅拒或悲憫,心猿意馬和斷然處置,這種種的動心起念間,又會有多少往事浮上心頭呢?恐怕這種情形才是大多數修道者的寫照吧!
從「還君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 時」到「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這中間,每個行者必定都有他刻骨銘心的一段經驗,如何昇華世情,轉歸道緣,其實才真是生命中最最動人的一章!
世情與道緣/石 隱
- 2009-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