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願/妍音

  • 2009-11-15
母親又搬回老家,應該能隨順她的心願。
 五月伊始,許多團體組織熱熱鬧鬧舉辦慶祝母親節的活動,於是帶著母親去一個宗教團體舉辦的園遊會。南部的天空陽光熾烈,我們緩緩走在廣場上,母親窸窣叨唸著,「日頭蔗炎,曝甲人無愛出來。」
 母親這樣的抱怨,聽得出來不是有口無心,因為她臉上也少了早幾年出遊時會顯現的雀躍。
母親只是待在屋子裡太久,才會答應出來逛逛園遊會,要不,她其實不熱衷宗教活動或喧嚷的園遊會,她比較喜歡遊山玩水。
「人我卡早家己住,要去叨位攏足自由,今嘛住惦無人識悉的所在,無老朋友嘛無老厝邊,人攏關甲憨去啊!」自從母親被兒孫接去同住,她就常會如此埋怨。
「汝就蔗濟歲啊,家己一個人住危險。」
 「哪有啥危險?咱老厝的厝邊大家攏嘛ㄟ倒相共。」
 「共人麻煩做啥?汝家己有子有孫。」
 「阿恁不知啦!」
也許我們晚輩真的無法瞭解母親的心思,然而母親可曾明瞭為人子女的心情?母親始終懸念她一輩子不曾離開的文化城,島內每一個女兒居住的城市,她都能挑出缺點,不是北部的車多擁擠人情味淡薄,就是南部的氣溫過高無處可去。母親的心緒我們每個子女都瞭然於心,然而她畢竟年歲已大,子女又都各有家庭與工作,讓她一個八十好幾的老人獨居,誰能放心?
「無法度啊,每一個人攏有家己的工作,無人ㄟ凍搬去台中汝住,汝年歲蔗濟,袂使家己一個住,?後生住做伙上好。」女兒們輪流說過這樣的話。
「恁隨人做恁,我家己住著好勢好勢,誰講袂凍家己住?」
「汝蔗濟歲啊。」
「我還會行會走。」
 母親是不是還想著她一向身強體壯?還是她從不認為自己已經老得要依附別人才能生存?
 然而母親開始在衰老是不爭的事實,現在的她滿口假牙,太過堅硬的食物無法接受;她骨質疏鬆情形嚴重,個子一年年縮小;她的眼睛動過白內障手術,又罹患了青光眼;最主要是她的記憶力也在衰退中,或許有一天她出去便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喜歡獨居的母親仍會盼著子女有人備車載她四處遊山玩水,只是人人都有卸除不下的日常工作,假日去看她,大家一致的說法是,「汝就乖乖惦厝,若無,去邊仔這咧學校行行咧嘛同款!」
 這樣建議母親,或許大家都抱持一個鄉愿的想法,只在住家附近踅踅最安全保險,母親應當不會迷路才是。
 想起來真教人唏噓,不過才幾年光景,母親就衰敗了下來,這兩年春季一到,母親也不曾再提起她想賞花的事了。
 早幾年每到暮春若回去看她,母親總是有意無意提起,「看汝啥時陣有閒,咱來去西湖渡假村遊一咧,遐的桐花真水,新聞遐那像是五月落的雪。」母親這麼說時,還繪聲繪影教人真想把桐花身影納入眼簾,可是說出口的回答卻是,「看覓咧,我喬看有時間莫?」
 那時那樣的回答,真的是會認真安排和母親出遊嗎?其實我心裡極是清楚,和喜歡雜雜碎碎叨唸的母親同遊,很容易就疲累,或許潛意識裡正抗拒著吧?母親也許也約略感覺到那一絲絲潛藏的應付意味,她的神色會在說完後的剎那間黯然了下來,那委屈模樣一如吵嚷的小孩無法滿足訴求。
 沒多久,母親也像小孩那樣很快忘記,又興致勃勃說著她和朋友去西湖渡假村的趣味。
 「頂擺我劉媽媽坐阿火伯的車去西湖渡假村呢。人阿火伯攏ㄟ載阮去。」母親最後那句有點像小孩炫耀那般。
 「按呢麻煩人甘好?」
 「哪有麻煩?阮老朋友作伙去耍,趣味嘛!」
 「有啥趣味?攏是老人。」
 母親說趣味,可只要想到每個都是七十好幾的老人,一車的人加起來好幾百歲,就全身乏力,他們這樣遊玩真能有什麼趣味?
 「老人就袂凍耍喔?」母親回應的表情如同叛逆青少年,彷彿要挑戰父母容忍的最大極限。
 我沒作聲,只是有點不喜歡母親只談論遊玩的事。但再一細想,或許就是因為和老友同遊才顯出趣味,又或許是那難得出遊的趣味讓母親念念不忘,所以她才會掩不住興奮的一再提起。
 幾時開始母親也從熱衷遊玩,並從中尋到趣味?
 想起以前,姊妹們若想出門,母親總以各種說詞企圖讓女兒們打消念頭,更有甚者,乾脆祭出禁制令,不許就是不許。
 若跟母親說是去看場電影,她的回答千篇一律,「電影甘ㄟ黏佇咧目周?」母親這樣一說、一阻撓,原有欣賞電影的興致瞬間便瓦解,再吸引人的影片都變得曖昧勉強。明明是可以調劑身心的電影欣賞,怎會引不起母親的興趣,那時她也不過是中年。
 因為不被認同所以總會埋怨,姊妹們一致認為母親完全不懂年輕人的生活趣味,更是不懂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該要有合宜的休閒娛樂來點綴,並且抒發情緒。
 可母親總是以她的觀點看事,「厝內就有電視,看電視不是同款?」
 「哪有同款?電視是電視,電影是電影。」
 「電視不是嘛有影片?」
 「遐也不是電影。」
「恁愛看的彼種啥……『虎膽妙算』、『步步驚魂』的美國片,那不是電影?」
母親只知道我們看的那些影集是以英語發音,便將英國發行的「步步驚魂」也歸類在美國片,她根本不清楚這個世界除了美國之外,還有好幾個國家也是以英語為主要溝通語言。而且影集和電影相差十萬八千里,母親竟然籠統歸成一類。和母親討論這些不但無趣,還真是雞同鴨講。
姊妹們的觀點和母親的始終有差異,常常會因為看法的兩極,弄得雙方不甚愉快。母親習慣叨叨絮絮唸上大半天,從她一早天濛濛灰起身作務開始說起,怎樣的為這個家操勞,怎樣的為她的孩子張羅一切,我們又怎麼的不知開源節流,放著家裡現成的電視不看,偏要花錢去看電影,反反覆覆都是這些。就這樣很容易僵在不愉快的氣氛裡,我們掉落在心裡一股繃緊的情緒裡,其實都有話想說,卻又都選擇不說出口,因為那些都不是我等姊妹請求母親去做的,可母親所陳述的辛苦卻又是真實不虛的。
經常,被母親這麼一叨唸,再高昂的興致也都會彷彿被母親的唾沫腐蝕一般,在那之後一滴一點的消散,最後只好再把自己關回房裡裡。只要我們不出門,母親似乎就安心,自然就停止了叨唸。
母親究竟是那隻張開雙翅護著牠的雞仔的母雞,因為不放心牠翅羽外的世界,害怕隨時發生不可預測的危險傷害牠的雞仔?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悶在家裡一久,還是需要出外透氣,若說要和同學去逛街,母親無法以電影黏在眼睛的說詞回應,竟變成是說:「干單知影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