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母親是害怕癡呆症上身嗎？一直如此精神奕奕的母親會失智嗎？什麼時候她該回診她記得比誰都清楚，所有子女和孫兒的生日也都記得，而且還是國曆、農曆兩種都記得，她還會癡呆嗎？
我從不曾想像萬一母親罹患了阿茲海默症，那會是怎樣的情形？母親會慢慢失智，慢慢遺忘很多從前的事。與其這樣，我倒寧願母親三兩天就翻說從前一次，偶爾吵一吵、番一番。
「咱甘要來去叨位耍？」
「汝不是定定恁同學出去？」
「哪有定定？」
「定定聽汝講阿火伯載恁去叨位閣去叨位，按呢不是定定？」
「哪有定定，人阿火伯嘛有伊的代誌，哪有通好閒閒定定載阮大家去七逃？」
「對啊，所以不通定定要乎人載。」
「那無，恁誰要載我去耍？」
玩？我心裡浮現不認同的想法，七十幾歲的老人，怎麼可以只想玩？老人不是應該睿智過生活？更何況早年母親不是最反對我們外出嗎？
「卡早汝不是攏叫阮麥出去，今嘛汝那ㄟ蔗愛出去？」
「呃……卡早恁是囡仔，今嘛我……不同……」母親先是說得有點心虛，但話鋒一轉，說得就理直氣壯了， 「恁逐攏住甲遐遠，甘有人要專工返來載我去耍？」
什麼時候母親開始熱衷出遊這件事？而且還是賞花的事，真教人想破頭。
「頂擺阮去西湖渡假村的時陣才三月尾，桐花還沒攏開，干單看著一括仔，阿火伯講差不多四月尾五月初，桐花都會開甲旺旺旺，一朵一朵白色的花若是落下來土腳，就親像落雪同款……」母親兀自陶醉在自己愉悅的聲調中，彷彿已經置身在五月的雪地之中。
五月桐花若雪紛飛，浪漫遊人心緒，那年初次從新聞裡聽到五月雪的報導，便已深深為那滿地桐花之雪著迷，也想有因緣去賞那雪般的花。但是一年年過去，桐花熱鬧飛出獨特美景，已是民眾熟知的踏雪尋芳，每到五月，遊人如織不是一句運用誇飾的文句，是真的引來為數眾多的尋花、尋雪、尋樂事的人潮。
那麼，母親的喜歡去西湖渡假村賞桐花，也是人情之常啊！
其實母親出國旅遊的經驗不少，東瀛賞櫻、賞楓、賞雪都有過，那些景致必然也是美的，何以母親獨對苗栗縣境的桐花鍾情？
「西湖渡假村遐有飯店，有通住，住一暝，渡假村內底行行咧，按呢袂歹耍喔！」
「喔。」
「我做囡仔ㄟ時陣，恁阿祖足嚴咧，干單有的恁阿嬤返去伊大甲外家，那無，就是的恁阿祖去後龍仔的舅公兜爾爾，哪有通耍？」母親說起她貧乏的童年，流露出幾分自憐，遂使我想起她童年記憶裡的後龍不就在苗栗縣境？這也就難怪她忒愛苗栗風光。
母親還在往下說：「閣來密空襲，行到大肚山內兜底，飛機佇頭殼頂飛，阮惦林仔內密，彼時誰敢想耍？」
「空襲嘛，大家攏同款。」
「光復了後，我就甲恁爸爸結婚，開始生恁這五個囝仔，哪有閒通去耍？」
母親這樣說彷彿回顧她的一生，卻又避重就輕的略過我們成長後，卸下重擔的她曾經的旅行。
「來啦，咱當時來去西湖渡假村行行咧，看遐ㄟ像雪同款的桐花，好耍呢。」
聽到母親說真好玩，我偏過頭去，髮頂覆滿白雪的母親，央著出遊，還雀躍著談著那兒的花，更讓我驚訝的是，她竟用了「好耍呢」這個詞，這個該是小孩才會用的詞。
獨居的母親一向不需我們擔憂，一切都自理得很好，生活雖然無趣但也正常作息，偶爾跳針，和老朋友出去遊逛。然而近期，母親央求家人陪同去玩的次數多了，我才豁然明白，原來母親一直是孤寂的，一輩子為家庭操勞的母親不曾有過她的生命寄託，閱讀、書寫、繪畫、歌唱，沒有一種能進入母親的生活，父親往生之後，她甚至連個鬥嘴的伴都沒有。
母親八十歲之前，老朋友們也還不致太老，大家還能經常相約外出。但母親越過八十之後，她的朋友或許衰老得比她還快，相邀出門的次數也就少了。
於是我們都知道母親需要伴，親近的生活的伴。
好不容易說服了母親，結束獨居的生活，與子孫同居一處，日日相見，時時相伴。母親自此沒再提起要去玩的事，尤其是遠在苗栗的西湖渡假村，或許母親早已忘記她曾經盼著要去西湖渡假村住宿，和賞桐花的事呢！
有天去探望母親，她說：「有一仝我想到卡早一件的恁爸爸去耍的代誌，感覺遐愛講乎汝聽，汝ㄟ凍寫作故事。」
我突然醒悟，前幾年母親常要邀我去西湖渡假村賞桐花，是為我尋找寫作靈感所想的吧？我竟是粗心略過。只是母親說這話時五月將盡，再也翻飛不出鬧滿山頭的雪白。
後來母親堅持再搬回老家獨居，是突然想起桐花？還是感覺台中距離西湖渡假村較近，她的老友阿火伯常去，她跟著去的機會較高？
夏日過後很快近了秋，明年南風將起時，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陪伴母親走一趟花的雪地，聽聽她說當年的故事。（完）
母親的心願／妍音
- 2009-1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