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在父親身上接了這條臍帶,已經兩年多。
或者,更正確地說,這是一樁非預謀性的陰謀。當初,為了幫助年邁的父親,維持動腦筋的習慣,以免長期盯著電視、握著遙控器不放的他,因為缺乏思考而罹患老年癡呆症,才蒐集一些文學獎的比賽訊息,鼓勵他參加。
退休前,父親是個戰功彪炳的職業軍人,有著一副驚天動地的大嗓門。只要一說起話,聲音立刻如萬支利箭般,迅速穿透屋內每個角落。同時,他也是個喜歡寫作的業餘作家。
年幼時,我常常像個小偷,躡手躡腳地溜到父親背後,偷偷看他專心寫稿。只見他全神貫注,如同一尊神聖雕像般靜定而認真的神情,一股說不出的敬意與詫異,從心底深處緩緩升起。
我甚至偷偷懷疑:「父親會不會不小心著了魔?」
父親屏氣凝神,專注地再三檢視著草稿,然後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謄寫在稿紙上。有時候,他慎重其事地謄寫好幾次,彷彿進行著一場隆重的宗教儀典,程序繁瑣但按部就班,莊嚴、肅穆而有條理。
我不敢打擾他,深怕自己的莽撞與無知,侵犯了這場神聖的儀典,冒犯了正在進行偉大工程的父親。
父親總是這樣,處理生活中的大小事情,都是規規矩矩、兢兢業業,沒有絲毫馬虎與敷衍的感覺,也許是軍人的個性使然。遇到任何事情,他總是能冷靜地思考,圓滿地將事情處理妥善。
小時候,無所不能的父親,被我當成最崇拜的偶像。所以,只要有機會能夠為父親服務,做任何事情,那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例如倒開水、拿拖鞋等等,我都搶著做。為父親服務,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榮譽感。
讓我感到自豪且津津樂道的回憶,就是那年冬夜,我自告奮勇送螃蟹給父親這件事。
那年,我們舉家從新竹搬到淡水民生街,在淡水度過第一個冬天。冰冷的低溫,總算讓我們領教了淡水令人無法招架的氣候。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強烈寒流來襲的夜晚,父親正在淡專(淡水工商管理專科學校,現已更名為真理大學)的教官值班室裡執勤。母親特地蒸了兩隻螃蟹,說是要幫父親驅寒,暖和身體。螃蟹蒸好了,我毫不考慮,接下「送螃蟹」這個艱鉅而神聖的使命。
就讀國小一年級的我,穿著怎麼也無法禦寒的單薄夾克,提著熱騰騰的螃蟹,走在街上。冰冷的空氣,有著強烈無比的穿透力,我忍不住直打哆嗦,腳步如千斤般沉重。
終於,我順利完成使命,走完這趟只有十分鐘、卻難以煎熬的路程,將兩隻溫熱的清蒸螃蟹,交到父親手中。
父親見到我,先是一陣詫異,接著輕拍我的肩膀,用一種看待英雄的眼神注視著我,疼惜地說:「辛苦你了,趕快回家吧!」
送螃蟹給父親的這段往事,讓我刻骨銘心,深深感到驕傲。
年紀漸長的我,開始有自己的想法與見解,不再像小時候一樣,是個品學兼優又聽話的乖孩子。我常暗笑他思想老舊,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因此,常常和父親發生摩擦與爭執,兩人之間的談話如沙漏裡的沙越來越少,彼此的關係降到冰點。
後來,我們甚至好幾天交談不到半句話,只剩下幾瞥倉促的眼神交會,彷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有交集但沒有互動。我不明白,原本無話不談的親子關係,怎麼會形同陌路,變得如此尷尬與難堪?
難道,因為我的成長,兩人的關係才變得漸行漸遠?或者,我和父親,兩個成年的男人,終究不能和平共處地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如同磁鐵的原理一般,兩個N極,總是互斥。
我藉口到新竹工作,趁機搬離讓我感到窒息難耐的台北,逃到七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不再和父親住在一起。於是,我和父親蛻變成兩座各自孤單的島嶼,隔著七十公里的距離遙遙相望,看得見彼此,卻鮮少交集與互動。
退休後的父親,身體漸漸衰老,加上心肌梗塞造成心肌缺氧,進而引發氣喘,只要氣候發生急遽變化,就讓他苦不堪言,有時候還出現手部輕微顫抖的狀況。即使陸續裝了四支心導管支架,情況也不見好轉。
儘管如此,只要他一坐在書桌前寫稿、謄稿,那個如雕像般靜定的父親,立刻又活脫脫地現身眼前,和小時候見到的景象一樣。
勤練書法多年的父親,清瘦的字體帶有蒼勁的美感,更有一種力透紙背的磅礡氣勢。稿紙上的每一個字,從容地完成每一筆劃,工整而不歪斜、清晰而不潦草,和心目中父親的形象一樣,正直、坦蕩。
有時候,我甚至擔心他寫得太過用力,可能不小心就會將稿紙寫破。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的憂慮是多餘可笑的,父親寫字的力道,總是恰到好處。
父親謄好的稿件,由我帶回打字。兩年多來,我們之間的工作分配很簡單:他構思、寫稿,我負責校對、打字及列印,將稿件寄出。我藉口幫他打字,是因為長期不住在他身邊,心虛地想為年邁的父親做些什麼,來掩飾內心不時湧起的歉疚與不安。
每當例假日,從新竹返家探親時,我彷彿成了出版社的編輯,登門向邀稿的作家拿取稿件。才剛踏進家門,父親立刻雙手捧著剛謄寫好的稿紙,出現在我面前,纏著我幫他校稿、順稿。
這種感覺十分熟悉。小時候的我,常常纏著剛進家門的父親,吵著要糖果、玩具。沒想到廿多年後,這個場景依舊,我們的角色彼此交換。
從他手上接過稿件,才閱讀不到三行,父親就語氣急切、充滿期待地問:「怎麼樣?寫得還可以嗎?有沒有哪裡需要改一改?」
我總是心虛,千篇一律地敷衍著:「嗯,還不錯!我再看看。」
剛開始閱讀他的文章,心中忍不住犯嘀咕:「這麼八股的文章怎麼可能會得獎?寄出去根本是石沉大海嘛!」心中還暗笑他不合時宜。
後來,我才漸漸發現,從他近似回憶錄的文章裡,可以看出他的思想與人生觀,內斂的他,平常不會把這些東西掛在嘴邊。
對我來說,父親是否得獎並不重要,只是單純希望他能藉由寫稿,重新拾回對生活的熱情與活力;但是,偶爾我得面對他詢問是否得獎的尷尬,趕緊找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匆匆閃過,然後像個撒了漫天大謊的小孩,手足無措地慌張逃開。
生為他的兒子,我有著「虎父無犬子」的倔強與不服輸心態,希望自己在寫作方面能青出於藍,讓他倍感榮耀。只是,礙於男人的莫名自尊,我竟然提不起勇氣,開口向他請教「散文要怎麼寫才會感人?」或者是「小說要怎麼寫才能扣人心弦?」這類關於創作技巧的問題。
於是,一直以來,我默默地摸索,在文學創作的路上跌跌撞撞。說來諷刺,父親最擅長的文類就是散文與小說;而我,卻一直是散文和小說創作的門外漢。
我驚訝地發現,邀請父親參加文學獎,竟意外地成為父子間一種另類的溝通、傳承與互動,原本降至冰點的關係,總算有些改善。藉由這樣的舉動,我免於尷尬地向他學習一些創作技巧,也因此保留了父親許多珍貴的手稿。
原來,我悄悄地在父親身上接了一條隱形的臍帶,一點一滴汲取父親體內文學創作的養分,也吸收他的思想與人生觀。
雖然,我和父親分居兩地,相隔七十多公里的距離;其實,我們未曾真正分離,這條隱形的臍帶,將我們倆若即若離地繫在一起。
藉由這條臍帶,我和父親之間,有了奇妙的連結與互動。然而,這條臍帶(或者說這樁非預謀性的陰謀)的存在,父親竟從不曾察覺。
我終於明白,自己與父親,不再是遙遙相望的兩座孤單島嶼。
父親的臍帶/胡遠智
- 2009-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