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輻雷

  • 2009-11-20
(續昨)她要他省一點。衛生紙要對半撕著用,他不理會,說是擦不乾淨。洗髮乳、沐浴乳、洗面乳、牙膏,不省,說洗得不過癮。瓦斯用得凶,因為他的爹娘教育,夏天熱水才舒暢,冬天泡澡才溫暖。她只好勤儉自己,不節約愛情。衛生紙是用路上發的免費面紙;洗長髮時,原本按壓洗髮精五次,如今三次,先用水和稀,再抹上;夏天沖涼水,冬天跳著洗,以提高體溫,使不寒。
舅舅與麗曼早叫她分手,別跟著這種男人,他們見多了,說她必然吃苦。父母說,寧願她依然幻想明星夢,年賺一千也好,他們繼續養她也好,一事無成也好,再怎麼樣,也比現在更好:年賺百萬、為男人償債,他有數十萬存款,她只千元。好友罵她:「妳在做賤自己!妓女的存款……」友人噤口,因為,流鶯的生活模式與她相同,賺得大筆金資,全讓男人耗盡。青春逝去那日,回顧存褶,僅四位數。都相同,以此辱她,難有效果,就捨了。
她亦曉識結局將是這般悲劣,可是,愛上了,棄不了。
誰不愛帥哥?看了就開心,但所有女人最後選擇平凡。終是明白,自己這間小廟,供不起大神。
她看不開,還陷著。
客戶的兒子,很多的條件比他好,要錢有錢、要車有車、要屋有屋、要鑽石也簡單,多位要介紹給她,總被拒絕,因為她選擇最膚淺的長相。他是真的帥,帥到連月娘都獻心。有他在的夜,無雨,嫦娥為了討他歡心,驅逐烏雲,只贈一抹清淡悠色。審判體罰案的法官是女人,約四十歲。於今回想,應該也是他拋了魅眼,蠱惑法律女神,才有這三百萬的判決,畢竟,原告律師可是開口一千五百萬。她深陷於此迷惑詭思。更覺得遭遇這債,是好事。省吃儉用,讓她的BMI值維持在十七,模特兒的身形。甩了一直拋不掉肥肉,變得更美、更豔。
自我沉淪,既喜、亦悲。
*
前往土城廖家之前,舅舅停車路邊攤,嗑了碗麵。她與麗曼不食。兩人的顧慮不同。
對於麗曼,吃,是道德禁令。男人胖,是福、祿、壽的好命,女人不瘦,會毀壞市容,犯了汙染之罪。吃,只是為了吸取營養。不餓,胃不痛,不頭昏,手腳有力,就不需要吃。女人沒有享受美食的權利,會導致肥胖,會讓世人厭己,更怕明早站上體重計會多一百公克,那是惡夢,會使整日瘋狂。厭食症的前奏,鳴響。不是自己吹頌,是沙文納粹主義的政策。
對於她,則飄著自虐的味兒。照顧身體,是為了期候夢想光臨;這道理,是她賣藥所學得的大哲學。自家的藥,非常貴,六十粒包裝、一個月份,要價六千,一日吃二回,吞落二百元。老人家到醫院拿高血壓、糖尿病的藥,一個月份,吃到撐,也不過五百。白髮們肯花大錢買奢藥,所求冀的,唯是健康。希望活更久,希望看到美夢光臨。她以此審度自己,瞭解了,妾身只是臭皮囊。夢已歿,亦不盼望看見明日美麗豔陽。「明日」,要用來幹嘛?有何意義?就不吃。也有著向上天訴厭的意思,猶似絕食抗議份子,苦己,逼迫掌權者臣服吾之所願。
胃疼了,沒有東西能消化,反噬著自己。不想多這沉慟,便買瓶牛奶,飲落。
她羨慕麗曼的新陳代謝率很低,吃過早餐就一日精神。她未老,每日仍需千卡熱量,無法少吃,無法省飯錢。有時希望早點衰嫗,便可一日吃食三十元,省更多,不再債。但也矛盾,老了,皮皺了,又何需維持身材?屆時看到鏡子,也不喜悅。
太亂了,慌雜的情緒在擾惑。
舅舅吃完,前往土城。
夜深,路寬,一會兒就抵達。
原來不是私宅,是在酬神。鄉情邀請他們前來熱鬧。
有人拍車窗,急切著。舅舅搖下。男人吼叫,「主持人沒來,子時快到了!你們能不能幫忙!」是舊識,舅舅、舅媽在當廟會主持人時就交心換帖的摯友。
麗曼拉著她,給予首肯,「我們頂,沒問題!」
麗曼已看透她的真實本質,所以不推丈夫上台,而是她。
她倆奔上。
十點整,前戲開鑼。廟方倒數,奏響開場曲。五、四、三、二、一,良辰吉時。
她極興奮,血液在奔流。基因之燄被點燃,冒發煙火。
 燈光一落身,萬紫千紅的神廟飾燈一閃,她人格分裂,不愁、不累,變成舞台女王,搶在麗曼之前,熱情以國語、台語、客語、英語、日語交雜獨戲,令群眾、神明、路過幽鬼陷入歡欣。
 「為您獻唱一連串舞曲!」她搖擺身姿。
 唱出首音,伴奏的三人樂隊隨著和鳴。不需預演,不需校對,說來就來,可以獨撐到天明。
 這份神奇,讓她對於自己無法成為演藝人員一事,充滿疑惑。要唱、要扭、要舞、要演、主持、說學逗唱,樣樣精通,也有身材與長相,更具時尚感,卻只能賣藥,連購物台也進不去。神啊,到底為什麼?
 她亢奮到子時結束。一謝幕,返回台下,恢復尋常,又是個對生命感到厭煩的女人。
 缺少了什麼?她自省數時,無得思解。數週後,在某場迎神祭典上,瞥見舊廟的飛龍雕刻幽影,老態神獸之靜默,撩撥她的塵封。憶懷起了,當年初衷。
 是幽幽指點之神語靈感嗎?亦或是含苞花的時候到了,該要展豔?
 當年選擇演藝之途是因為專四暑假在養老院打工,看到藝人義演,垂矣老人家因著歌舞喜笑,她深受感動,立誓要成為那帶來歡樂的天使。
 纏繫著、使不放棄的理由,浮湧。
 醒了,雖然心頭仍然沉重,但是,至少眉目清朗。
 她將筆記型電腦桌面換成喜樂大笑的老嫗耄,告訴自己:這才是我所要主持。
 也發現了別人。男友原來早有新歡,十九歲的大學生,所以對自己嚴酷。那就別離吧。愛戀汝臉皮,是因為追逐錯了,以為貪戀舞台上的美麗,所以愛你。初衷本心其實是舞台下的笑容,非你。得重新盤算計策,沒空理會。走吧。被盜的金資,太無所謂。看到了更高卓的遠景,過往一切,醜如幻影,不留戀。
無累了,無怨了。今日,輕鬆主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