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受了「梅園」那些經年的紅花綠葉所耳濡目染,我居然也一時技癢地,想為窩居這空曠單調的陽台點綴一些黛綠。
有了這個念頭,於是附近幾位家中擁有大小花壇的熟悉鄰居,都成了我觀摩的對象。比如學校斜對面的杜太太,閒來無事地,已陸續在自家勢力範圍內添置了不少花木,或因位居公寓一樓的地利之便而就地種植,或為節省佔地範圍而盆栽,祇要她想到的,喜歡的,無不設法羅致,大大小小的花盆,各式各樣的花卉,把不很寬敞的庭院裝飾得綠意盎然,枝影扶疏,當真是熱鬧非凡。地上擺滿了,就牽幾條鐵線憑空吊著,連圍牆上那立錐之地也沒讓它空閒太久,沒到幾天,幾盆薔薇和菊花又俏生生地出現在牆頭上,花枝招展地朝人觀望。鐵線上吊著的,地上種著的台階上一盆盆的,再加上牆上爬的,木架上蔓生的總共多少說也有近百株了,規模之大,頗有直追「梅園」的趨勢。
杜太太為人豪爽,只要有熟人走過,總不忘在寒喧之餘再邀你入內品嘗花香,在嘖嘖的讚美聲中,她也習慣性地掩不住得意的表情謙虛地搖搖手說:「沒樣啦,青菜種一種而已啦。」如果你再深入地請教她栽種的竅門時,她才會以同是愛花人的親切感熱心地敘述她的心得,話匣子一開,總得說個它三四回也不嫌煩,從動機到形成這般氣候的種種辛酸,諸如施肥啦,澆水啦,選什麼肥料才適合……等等,我對花木的一些基本認識,從她那裏也反覆地聽了不少。
對面的公寓,設計的就比我們這棟高明多了,每戶的陽台前面都留有一個向外凸出,不佔原來空間的裝滿土壤的水槽,因此,幾乎每一戶都充份利用這項設計而遍植了花花草草,有嬌黃富貴的軟枝黃蟬,有粉紅帶刺誘人的玫瑰,有紅的似血撩人鄉愁的杜鵑,更有那露著微微笑意,扭動欸腰,迎風搖曳的細柳,當真是風雅絕倫,各有看頭。
我們這棟公寓的陽台,長度比起別人毫不遜色,前後陽台加起來,就佔了不少的坪數,然而也不知是建築廠商有意或無心的疏忽,這麼夠長夠寬夠意思的陽台,獨獨就是缺少這麼一項簡單便人夠意思的小小設計。這可真為我帶來難題,如要效法對面公寓隔個水泥槽嘛,我又不是泥水工的料,搞不好弄得一團糟,反倒不妙,破壞門面不說,說不定還會成了來訪的同事、朋友茶餘飯後談天說笑的資料,豈不冤枉?我也考慮過請泥水師傅來做,但這麼小的工程,還不知是否有誰肯用牛刀殺雞來大駕光臨,而且想想也似乎太小題大作了些,左思右想,最後也只有用盆栽這條路了。
主意既定,說做就做地轉身下樓,在「梅園」主人的一一解說下,搬了幾盆耐力較強,不易輕率夭折的小花來,有嬌小的石竹,芳香的樹蘭,寶塔似的黃蝦和向我含嬌微笑,誘我掏腰包上鉤的薔薇,由於一切都是現成的,照顧起來容易得多,我祇管晨昏不忘地澆個水就成了,而陽台上的小盆景也都如保證般地開得很順利,一朵謝了,一朵又接力賽似的含苞待放,真是過癮,在紅花綠葉的薰染下,失落許久的閒情逸緻又在忙碌的生活中重拾一席之地。
嘗了一點心靈豐盈的甜頭,更增加了我的野心。我又挑選了一盆鳳仙和兩盞新菊。鳳仙花的葉子分外青翠透明,惹人憐愛,在風中搖曳的模樣,讓人有吹彈欲破之虞,花瓣也是白裏透紅地讓人不知如何敘說清楚的一種特殊的淡紅,常讓我不由想起那和蔡松坡將軍共譜一段民族佳話的女中英雄,是否也經得起以這樣嬌弱的身軀,面臨風暴的摧殘?菊花素有花中君子的美名,代表一種隱士的崇高氣節和樂天知命、知足常樂的本性,它不需要太舒適的環境,也不願有人世的形與色,它不冀求世人的讚美,卻仍躲不開大家的封贈,和擁有眾多追求效法的人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何等優雅的心境,然而現今世上,有才德而自甘淡泊的人,是否能永不寂寞,正如實而不華,絲毫不茍的菊花一樣?
每天澆澆水,剪剪枝葉,縱然花兒照常開得艷麗可愛,卻並不能真正滿足我對花關愛他真正情懷和紮實的擁有感,就如保母手中呵護的嬰兒,再怎麼乖巧可愛,也終究是別人的一樣,缺少一份完整無缺的充實感。於是我抽空到馬路旁的花店去選了一些花籽回來,有一串紅、金盞花、大麗花,還有金魚草,又左託右請地要來幾個餅乾空盒,依花店老板交代,在盒底鑿了些洞,以免水分積聚,蓋上一層紗網,以防泥土流失,並向「梅園」主人要了些土壤,填滿盒內,然後把種子稀疏整齊地撒在上面,日夜澆水,興奮地等待它的發芽。由於種子脆弱輕柔,勢禁不起如平常澆水般地猛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特地到五金行陳太太那兒買了一個噴霧式的澆水壺。每天早晚,提著澆花壺,眼看滿含希望和期盼的霧狀水網,由瓶口輕柔地勻稱地灑在泥土裏,心裏就興起一股踏實感,就如小學生安分地做完老師交代的作業般,心安理得地預備接受獎賞,而種子上接受的水滴中,也蘊含了我生疏缺乏經驗的惶恐和期待結局的不安。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漫長遲緩,一天仿如一世紀般地難捱,也記不得過了多久,一個清晨,一粒黝黑的種子,在晨曦映照下露出一絲白白的嫩芽向我道早,打招呼,哇!太美的畫面,美得我想大聲歡呼,卻又激動壓抑地說不出來。我記得清楚的是,我幾乎是踏著雀躍的步子,吹著口哨地迎向這令人興奮和充滿希望的一天。
嫩芽長成了幼苗,適當的移植便是下一門功課。花盒來源不成問題,但找土倒是一件麻煩事,老向「梅園」開口始終不是辦法,總得動動腦子另找來源才行。於是探查結果,學校西側圍牆外正在拓寬馬路的工地,就成了我追求土源的目標。無論烈日黃昏,只要得著空閒,經常可以看見我拿著小鏟和水桶到處打游擊挖土的身影。因為工地土質欠佳,沙石摻雜又乾又硬,往往耐心地去蕪存菁地老半天了,收穫還不及半桶,真是件累人的苦差事,然而每想到陽台上心愛的幼苗,寬敞新家就快有著落時,所有的辛勞仿若煙消雲散般,執鏟的右手沒停地繼續挖下去。
好不容易,幼苗移植完畢,陽台上的花口驟增,仿如升官般擁了更多的兵似的,教我好不高興。每天看著它們成長的痕跡,常給我帶來無限歡欣和告慰。每一個日子的開始,即使對它們祇是倉促地一瞥,也能讓心靈充滿盎然的生意,睜開眼便能面對自己的美好,真是一件令人身心舒暢的事。而黃昏日暮歸來,我才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做我早晨未竟的花事,我專心地嘗試著背負身為一位園丁該有的愛心和責任,也貪婪地享受收穫的愉悅和芳香的回饋。
然而種花也帶來了一些後遺症,舉其大者言之,蚊蟲便有顯著增多的趨勢,兩個小蘿蔔頭常被叮得哇哇大叫,腳上紅豆冰多如雨後春筍,也惹來家裏的那一半心疼地抗議不已。而另一個頭痛問題也相繼發生,由於孩子長大了些,活動範圍由屋內轉向室外,陽台上的鐵窗欄杆是他們練習爬樹的階梯,又正值好奇的破壞期,常常早上出門還看它開得正美正盛的花朵,下午已如遇秋風掃落葉般地屍骨無存,有時候剩幾片花萼,一簇花蕊,殘餘地留在枝上,和細小的枝葉相映,隨風搖曳,可憐兮兮地向我訴苦陳情,在夕陽殘暉中格外顯出它的零落和難堪。此情此景,有時常氣得我眼冒金星,但對不懂啥事的小鬼祇有徒呼奈何的份。
為了這兩個非我所願的結局,我祇有接受內人的建議。忍痛犧牲這屬於我個人心靈的盛宴。於是,像為女兒尋找婆家似的,終日為了替這些花兒覓得一個可信賴的新歸宿而絞盡腦汁,在我的安排下,有的進了故鄉「梅園」,有的納入杜太太的花壇旗下,有的移轉到同學家中盛開,也有的則一物兩用地搬進了校園裏的花圃中,總算各得其中,各有所長,已結束了這段學人種花的生涯。
學習做個稱職的園丁,真是一件賞心樂事。我雖經驗不若老農,技巧不如老圃,但為了做好這個園丁的角色,我努力學習,虛心就教,耐心地付出我的心血,也愉悅地享受收穫的喜悅,這是一次難得的生活經歷,也是人生的小插曲。事實上,在人生旅途中,每個人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地,總要扮演幾次園丁的角色,為自己的目標、理想和責任努力地耕耘,守著自己的期待,而享受那付出心血後如影隨形般的苦澀甜蜜。你或許驚喜,但這卻不是憑空得來的,心安理得總是無法讓投機取巧的沙中城堡所替代,擺在眼前的將是真實的美感,而不是海市蜃樓般的空中樓台,這是你值得安慰自傲的事,已足夠補償你付出的一切辛勞了,不是嗎?
時隔年餘,至今我仍念念不忘那段充滿希望,期盼忙碌而又充實的蒔花日子,如果可能,我會再體會它千百次,為了視覺上的美化與享受,也為了心靈上的淨化和期待,更為了濃濃的興趣,和那永遠需要而無法償盡的寄託與閒情。
也傍夕陽學種花/明 道
- 2009-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