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天行

  • 2009-12-03
 頂著燒灼的日光,踩著赤熱的灰土,長髮兀自舞在腦後,眼前一片灰黃,撲面是陣熱烘烘的風,走在漫起的黃沙裏,心口腫脹得透不過氣來。悶人的季節,悶人的八月。
 拾級而上,看腳上一雙白鞋已蒙上黃土,不禁懊惱……。唉!懊惱什麼?不該穿白鞋?還是不該走這條路?該懊惱的是為什麼老懊惱,老拿不是問題的問題和自己過不去!
 念雲說要見我,兩點在那家「藍海」———
 「想看看你!」
 「為什麼?」
 「『為什麼』?『想見你』理由還不夠?為什麼要問為什麼?」電話中的念雲嚷著。
 汗水滑過背脊,憤憤踩著腳步,懊惱我的白鞋!
 死去的日子還沒能改變我嗎?隨著日升日暮,我們一點一滴在變在改,沒變嗎?孩子的早該歸屬孩子,從大一就懼怕成長,怕成長必須割捨的一切,死命扯著成長的尾巴,在懼怕下,我依然在成長的路上攀爬,卻希望自己沒變。
 「老師!您畢業幾年了?」
 有天,台下的學生扳數我的年齡,就像當年的我。
 當年?放風箏的日子,挑燈夜讀,吃零食,澈夜閒聊的日子,開舞會,郊遊的日子……,已去的如此之久遠,遠的成了當年。
 「一點四十分。」吃力的在刺亮的陽光下看錶。我還可以在校園裏逛逛。念雲,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別人都天生該等她。
 「還記得學校附近那家藍海嗎?以前我們老愛泡在那兒……」念雲在電話裏叮嚀。
 能忘嗎?又怎能忘得了?「我們」:我、念雲、老秦,還有,那死去的徐。
 「你知道嘛?」念雲趴在床上:「我快嫉妒死了!」
 「又怎麼了,沒頭沒尾的!」我疑惑的坐起身子。
 「老秦那傢伙只會成天和我吵,看你和徐力平好得那個樣子,我好嫉妒,我真懷疑我們倆算什麼!」念雲語調認真,那雙靈慧的大眼閃在一片漆黑裏,那年我們才大二。我一直忘不了那夜的情景,即使到徐車禍死後。
 「死,不過是生命的終站,是有生命者不能不到達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長差別並不大!」那一陣子我反覆告訴自己這些話,然而,我卻抑不住跌自眼眶的淚水,擺脫不了那份沮喪。幾夜從夢中驚醒,靠著念雲的肩抽抽噎噎哭著。念雲像個大姊姊撫著我的頭,安慰我:
 「乖乖!別再想了,一切都過去了……,時間久了就沒事了。」她說著說著,幾滴淚水卻打在我的手背。
 誰說時間不能沖淡一切?然而僅僅只是能沖淡,卻不能抹去它。
 坐在低牆上,二腳離地前後晃盪著,影子也跟著擺動,像當年一樣,那時腳蹬雙布鞋、頭紮個馬尾,一件襯衫、一條長褲,學校每個角落都被我和念雲給玩遍,玩累了就沒忌諱的亂坐。
 「你們呀!長不大似的!」班上年紀大點的男同學搖著頭說。
 我報以鬼臉,念雲雙手插腰一聲:「要你管!」
 曾幾何時我開始訓誡台下的學生:「女孩子坐要有坐相!」
 肆虐的陽光照得我發昏,跳下低牆,昔日的校園一片靜謐,像座荒涼的死城,一個步伐一個回聲。
 暑假,放學生的假,也放老師的假。曾走過這裏,曾印過無數個的腳印,那時是學生,今天卻是老師。呵!在這又有誰知道我是老師?
 「你不知道當老師有多乏味,一天到晚重覆一樣的東西,就像放錄音機一樣!尤其教歷史,那更乏味了,你又不能改變歷史,那真的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念雲一個勁的搖頭。
 「那你決定作什麼?結婚?」
 「呸!結個鬼婚,把自己送進地獄裏,我才不幹!」念雲斬釘截鐵的說。那時我們已大三,前途問題似乎是必須面對的。
 「畢業後打算作什麼?」徐望著我。
 「我想教書!」用湯匙攪動著漆黑的咖啡。
 「教書?」
 「怎麼?那裏不對?」停了手,杯裏的咖啡漩起一層層的漩渦。
 「你沒有一點老師的樣子,教幼稚園大班倒挺合適的!」徐淺淺笑著,在黃暈的燈光裏如幻境般的不真實。
 我們在創造命運?還是命運在安排我們?徐,沒畢業就踏上另一條路,念雲,不願入地獄的女孩,終究還是和「成天吵個沒完」的老秦入了地獄,教書的卻教書了。
 呵!教書需要什麼樣子?結婚的需要什麼樣子?死,又需要什麼樣子?
 錶上的分針指向十,念雲說不管我去不去她會等我,當主婦後能守時嗎?
 迎面走來兩個短髮的小女孩,臉紅撲撲的,他們興高采烈的交談著。
 班上的學生今年聯考考上九個曾遭考場挫敗的孩子,在一所私立女校能有這樣的成績算是不錯了。那些門外的孩子,是命運不給她機會?抑是她自己不給命運機會?
 「老師!為什麼要聯考?」高三、考試夢魘下的小女孩在週記上疑惑的寫著。
 站在台下面對一張張純真的臉:
 「有什麼方法可以取代聯考呢?好好唸書,等考上了你們會覺得這段日子過得充實而有意義。」小女孩不以為然的望著我,我再說明:「生活是責任、是義務,逃避責任會是痛苦的,成就感該是自己去創造,聯考雖不是唯一的方法,但現在卻是大家最實際的方法。」這麼說,不知小女孩懂了沒有,自己說完卻迷糊了。
 是啊!我總試圖去說服別人,但所說的話卻矛盾的不能說服自己。
 而誰在說服我?那兩個曾經幫著我瞭解自己的人———念雲,心直口快的女孩;徐,叫我信服的。如今,兩個都離開了我,雖然與念雲不曾斷過訊息,然而遠與近有什麼差別?時間已扭曲了許多人與事,稱謂也在變。
 「叫阿姨!」鄰座的王老師耐心的教她的小女孩。
 「阿姨!」
 「乖!」摸摸她胖嘟嘟的臉頰,從辦公桌的抽屜拿幾顆糖放在他的小手。
 「謝謝阿姨!」小女孩聲音甜甜的,王老師盪一臉幸福的微笑。
 「韓老師年齡也不小了,」滿頭白髮的孫老師慈藹看著我,我愕愕抬起頭來,他又說:「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
 「韓老師你是就太照顧學生,每天忙上課、寫講義、改考卷,還得注意學生們情緒怎樣,把自己的婚事都給耽誤了。其實,上次那林先生看來很不錯……」王老師幫女兒紮辮子邊說,小女孩吃著糖,瞪大眼睛望著我。
 好乾的天氣,葉片乾乾枯枯的掛在樹梢,和著熱風沙沙奏著仲夏午歌,我知秋天一到,枝頭將戀不住飄零的葉兒。死,真和葉落一般的自然?
 去年,在念雲家,她握著我的手真誠的說: 「五年了,你這樣過五年,今天你若再選擇一個男孩,徐力平在地下應是不會怪你的!」
 怪?這樣過日子是要對既往的人負「責任」?告訴我!念雲,人要好好活著就必須學習遺忘嗎?
 幸福!快樂!最不實在的東西,它們原是戴上面具的,誰知面具下是不是真正的幸福與快樂。我擁有過它們,而今一樣也抓不住,我何必再去追尋?現在這沒有快樂,但也不痛苦的日子又何嘗不是好的?
 「老師!謝謝您三年的教導!」六月的最後一堂課小女孩送一盒禮物,一束尚滴著露水的鮮花。
 「老師!感謝您給予我們的鼓勵!」放榜後,曾抱怨聯考制度,今天已踏進窄門的小女孩圍繞著我。
 真沒有快樂嗎?或許,這充其量只能算是安慰。其實,也夠了。
 遙望遠山山腰一座座白墳躺在烈日下。多久沒去看徐了?每每僅是對著死寂的墓塚,徐的形像似乎成了不真切的記憶。
 徐曾自詡比我年長懂事,而今留下的照片在我看來已成稚嫩的笑靨。我明白,躺在土下不僅是徐年輕的軀體,還有我遺落在他那裏的激情與夢想。
 踢一塊石頭,它滴滴溜溜滾到前頭,再踢一塊,也跟著滾往前頭,黃沙又漫上鞋面。
 在這空閒日子裏,我常想,我們有過承諾嗎?徐!若你今天仍活著,你身邊的人會是我?而深烙在我腦海中的人會是你嗎?
 蟬聲幾時嘩嘩然一片,漫遍了整個校園……
 ———為什麼老拿不是問題的問題和自己過不去?
 ———老師!您畢業幾年了?
 ———當老師最乏味了。
 ———結婚是把自己送進地獄裏。
 ———看你和徐力平那麼好,我好嫉妒。
 ———一切都過去了,時間久了就沒事了。
 ———你們啊!長不大似的!
 ———你沒有一點老師的樣子。
 ———老師!生活是責任,是義務嗎?
 ———每天忙,把自己婚事給耽誤了。
 ———林先生還不錯。
 ———你若選擇另一個男孩,徐力平當是不會怪你的。
 ———老師,謝謝您的教導。
 ———…………
 感到一陣暈眩,豆大的汗水滑過額際,掏出手帕擦拭,汗水和灰土滲著手帕成灰色。
 自動門開了,冷空氣驟然包攏向我,不禁打個寒顫,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以前我們就喜歡坐這兒,以前……。
 「小姐!要些什麼?」服務生遞張價目單,滿臉笑容問我。
 「一杯咖啡!」臉部肌肉繃的好緊,我也該笑的。
 二點五分,念雲果然還沒來,多年老毛病早習慣她。
 喔!昨天校長才說今年聯考,我們學校的學生歷史成績普遍不夠好,要我以後要逼緊點,我應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好好的想一想……。
 孫老師說下個學年度我還是教好班。好與壞還不是人定的,成績好就算是成功嗎?
 咖啡擱在桌上,從皮包拿出二張鈔票,服務生道聲謝就走。
 徐說過:成功的定義是……
 甩甩頭,攪動著咖啡,湯匙和杯壁碰觸的聲音煞是清脆。一切都成往事,我何必再去翻騰在心底沉澱已久的情緒?
 歷史是過去日子的堆砌,歷史既成歷史,就是固定而不變的陳跡,那些往事在我心中是歷史。
 ———老重覆一樣的東西就是乏味!想想!你能改變歷史嗎?
 端起咖啡湊在嘴邊,喝一大口,苦得眉心都皺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