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沒有中央空調系統,打開斑駁的木門,迎面而來是潮熱的霉味。
女服務員放好塑膠洗臉盆後,轉身走開,輕輕把門給帶上,宋子淇幾乎能聽見那鎖被卡死的聲音。她虛弱的對自己微笑,現在已經成了定局,沒有退路的餘地。發現剛才支撐她來到這裡的酒精已經慢慢退卻,只有在指間還有那種痠麻的感覺。
唐衍快步走到窗邊把那看來陳舊的窗型冷氣打開,冷氣運轉起來的聲音相當嚇人,連窗櫺都「格……格」的震動著。他站在窗邊,手足無措的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麼,也許,他現在應該把宋子淇擁到懷裡,滾到床上什麼事情都不要再想,就像所有的男女做的那些事情,就像他們過去……而不該這樣站成鴻溝一般的距離,無助的看著對方,都已經走到這樣的地步了。
室內還是有種不潔的怪味道,宋子淇深深的吸兩口氣,望著那張因大紅色床單,而被渲染成無限大的床,她被這整體的廉價感覺嚇壞了。剛才唐衍的車子在街上亂轉著,好幾家賓館都客滿了,她那時還胡鬧著,直嚷著讓唐衍再繼續找:「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家可以住一晚的地方。」
開始的時候,唐衍也是這樣任著性子鬧,突然他安靜下來,「子淇,妳是真的想清楚了嗎?」
還仗著幾分酒意,宋子淇不經意的揮手,「你找到了就算,還什麼想不想清楚,那麼多名堂!」
她的話才斷,唐衍的車就馬上轉彎,朝小巷子裡面繞。他的車速極快,搖下的車窗灌進大量的夜風,宋子淇有些清醒。她轉頭看唐衍的側影,發現他是來真的,她縮了縮身子,安靜下來。停在一棟三層樓的破敗建築前,沒等宋子淇說話,唐衍先跳下車,繞過去替她打開車門,根本不給她一個逃退的餘地。他把手伸給她,宋子淇把手輕輕放在他的掌心上。深夜裡自動鎖車的裝置鳴叫起來特別的嘹喨。
兩個人走著窄窄的木板樓梯,唐衍把她的手拉得緊緊。那段樓梯的頂端是一盞暈黃的燈,視野極窄,除了那方亮光之外看不到其餘的東西,好像他們的目標就是走向那抹暈黃,有點曖昧、有點陳舊,不屬於現在的時刻。
他們走到櫃台前,腳步聲震醒原本瞌睡沉沉的婦人,她蠟黃的面孔沉靜的看著他們,不過是看見再普通不過的事似的抬抬眼皮,「十二點以後不能休息。」她的嗓子粗厲,一邊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我們要過夜。」
那婦人點點頭,拿起一串木頭鑰匙,「身分證借我登記一下好吧?先付錢,七百五十元。」
唐衍一直拉著她的手給放開了,自褲子口袋掏出皮夾,拿出錢和身分證。
宋子淇一手拉著皮包,另一雙手輕輕摩擦著裙角,在唐衍的汗水中,幾乎能夠嗅到他那淡淡的古龍香水味道。她想起學生時代的那些午後,兩個人擠在唐衍在外面租的小房間裡,那時候好像做什麼事都顯得理直氣壯。她想著她枕在唐衍裸露的臂膀上,聞著他身上的汗味,他的眼睛、鼻子靠她那樣的近,她覺得自己要脹滿了,被那滿滿的愛,不論是身體上或是心靈上的。不管那個年紀是不是懂得愛情,她知道那種感覺,真心相待彼此,珍惜愛情的感情是不會再回來了,現在愛情對她來說,已經不再是必然,而他呢?她仔細看著唐衍的側臉,感覺他已經是個陌生人了。
兩個人的關連是在十年前,曾經轟轟烈烈的愛了一場,後來為什麼分開,原因已經不記得。各自生活這麼許久,身邊也都有其他的伴侶,不知道現在這樣算什麼?重溫舊夢嗎?晚上的氣氛曾讓她以為只要兩個人能夠再緊緊擁抱一起,那些隔閡就能夠立刻消減,回到那些日子。
「妳在想什麼?」唐衍回頭找她,拉著她的手。她慢吞吞的跟在唐衍的身後,慢慢的走著那道長長的走廊,經過一扇扇木門,門後有多少男男女女同她和唐衍這般,不是情人、不是夫妻,心靈已經走遠了,身體卻還要嚐試努力。在陌生的床上和陌生的身體,她想到她和唐衍,想到家裡的丈夫和孩子,突然感覺疲倦,不,疲倦也無法形容這種自身體深處滲出來的痠麻感覺。
「坐呀!」唐衍先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再抬頭招呼她。
她坐在床邊,一手把皮包放到一旁。她現在腦子裡無法思想,完全的糾結成一團團的棉絮似的,連是想哭或是想笑的感覺都不明顯,只覺得鼻尖酸酸的。
「妳不要怕我,如果妳真的不要,我是不會勉強妳的,我以為……妳知道晚上大家說的那麼投機,我以為那些感覺又回來了。」
「感覺是靠不住的,感情已經不在了。」
「妳是在怪我,妳知道我們現在可以讓這些荒謬立刻停止,我馬上送妳回家。」
「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是吵架,」唐衍的聲音微弱下來,「只是想告訴妳,如果妳想回去,我不會勉強妳的。」
都沉默了,是因為氣氛突然被打斷了,都忘記為什麼要到這樣一個地方來。怎麼繼續都顯得彆扭,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到原點,就當這個岔路不曾開始,他們仍安穩的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
即使那台老舊的冷氣如此辛苦的工作,製造那麼強烈的噪音,但房間的溫度並沒有降下來,宋子淇感覺全身的衣服都要貼在身上了。她站直身子,「我去洗個澡,這裡熱得慌。」
她脫了高跟鞋,踮著腳尖在磨石的地上走著,是優渥的生活慣出的潔癖,她從不使用公共的拖鞋或是浴巾,尤其是在這樣破落的旅社,根本談不上最基本的清潔,她嫌惡的看一眼那雙根本看不出最初顏色的拖鞋。找了半天,才在牆上找到廁所燈光的開關,沒有燈罩的燈泡,泛出蒼黃的顏色,旁邊還飛繞著幾隻形跡可疑的小蟲,看著那零零落落的衛浴設備,宋子淇不禁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唐衍見她站在浴室的門口不進去,踱到她的身邊湊著臉看看她在瞪視著什麼,「這樣一個地方……算了,我們退房,我送妳回去。」
「你在想什麼?」宋子淇問。
「我什麼也沒有想。」
「騙人,你一定在想,我根本是個什麼苦也不能吃的女孩子,總是要端著架子,如果是誰現在早就在裡面清洗乾淨,等著你進去了。」
「子淇,妳為什麼要這樣冤枉我?何況今天晚上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為什麼還要把其他人扯進去?」
「我就是要扯,我就是要說,當初你選了秦美如是為什麼?」
「都這麼久的事,現在何必要提?」
「是,都這麼久的事,我們現在何必在這裡待著呢?早就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她轉身要走,不知道賭什麼氣,感覺自己一點也不能夠忍耐了,好像為他犧牲了多少,這樣的一個夜晚,需要他用同等的熱情來還,不要那麼僵僵直直的對望著,嚴肅像在討論什麼,這點心思又不好真的開口,乾脆就鬧開,讓心理能夠平衡一些。
唐衍用手攬住她的肩膀,「不要走好不好?留下來。」他熱熱的唇就貼在她的耳際,讓她想要好好的哭一場。唐衍不斷輕撫著她的頭髮,不知那裡來的眼淚,她就真的放聲哭起來,為一些莫名的原因,糾結在心裡沒辦法消化的情緒,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關。
唐衍慢慢把她帶到床邊,扶著她的頭讓她好好的躺下,早就知道是這樣的情況,所以她根本一點反抗也沒有,就任著他的動作。唐衍的動作很輕,慢慢解開她外衣的鈕釦,接著要拉她裙子的拉鍊,宋子淇突然拉開他的手。
「怎麼了?」唐衍側身撐著身體看著她。
「我不想了。」
她要坐直身子但是手被唐衍給拉住,「什麼原因,怎麼突然就不要了,子淇,妳記不記得以前……」
「不要再說以前,現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生了孩子,身材已經不一樣了。」
唐衍如釋重負笑起來,「那些我不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呀!這樣算什麼呢?你已經不愛我了,就憑著……就憑著以前的一些感覺,這樣算什麼呢?」
唐衍放開翻身坐直身子,他的背挺得又硬又直,「我說過,如果妳不想,我是不會強迫妳的。」
「你就是說那些話,如果妳不想,如果我不想,是呀!現在你把責任全都推到我的身上,就是我想不想,好像完全和你沒有一點關係。」
唐衍愣在原地,他似乎無法跟隨著宋子淇的話語思考。他並不像宋子淇說的那樣,但是他真的不知道應該要怎麼繼續下去,都知道應該退回去,再往前走去只是個死巷子,但是退回去的路呢?宋子淇見他半天沒有回答,反身回頭看他,經過剛才那番折騰,他身上的衣服都縐了,一大半的襯衫扯在外面;他看來疲倦,臉頰長著青青的鬍子渣,眼鏡掛在鼻尖,眼皮垂著,像在思考什麼,又像什麼都不想。看他那副模樣,不知怎的,宋子淇竟覺有些恨他。
幾乎不記得晚上吃飯時兩人曾說些什麼,能使氣氛急轉直下,讓兩人走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麼要再見面呢?宋子淇細細的問自己,但是面對這種疑問,自己一點也不能回答。工作不順利嗎?婚姻不美滿嗎?如果以上皆非,為什麼要在軌道外面尋找刺激呢?她自己清楚,這不是愛情,她並不是在十年之後突然又愛上了舊情人。這個晚上如此尷尬的情況,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她不要那樣的推波助瀾,就任著情緒自己去走,如果她再堅持一點……。(待續)
離 家/于 真
- 201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