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儲物室裏，無意間會發現著一些舊時物品，竟使它不知不覺擱了十年，或更長時間；如有封寫好的信，也貼了郵票，由於忙碌，忘記沒寄，激情已逝，於是，它便躺在抽屜裏，直到有天清理抽屜，才將它撕掉；衣櫥裏，有件質料不錯，所費不貲的衣服，褪了流行，胖了腰身，留著無用，棄之可惜，它便在角落幽幽的掛了十多年，興致突發時，或許姑且一試穿上身瞧瞧，卻依然頹然掛回去，歲月的痕跡，早使它變得落伍而又可笑了。
舊物，一無是處的被置之，驀然回首，多少青春年華、年輕時光悄然己失，只留下它引起舊情。
藥盒子
我有一個約四×五公分的透明塑膠盒，是用來裝注射劑的。
讀高中時，有位很要好的同學坐在我前面。高三那年，不幸得很，她父親患了癌症，她又是獨生女，放了學就趕到醫院去，整整奔波半年多，在聯考前兩個月，父親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在此之前三月，是我的生日，她送我這個針盒，裏面裝滿相思豆，她說她沒有時間選購禮物，只好把她珍藏的一撮相思豆權充禮物。
當我重新審視這個小盒，我想像她從那個時候不斷掙扎努力，終於不負苦心人的歷程，只有她自己冷暖自知啊！
餅乾盒
小時候住在鄉下，也曾經歷過赤足上學的歲月，折葉為飯，摘花成菜，扮家家酒是最經濟的玩具，想擁有漂亮些的「資產」都不能。
於是，教堂禮拜後，所送小朋友的卡片，就被視為奇寶了。
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麼卡片上都會有英文鋼筆字，這答案在成長後才自行解開———美國教友捐贈已寄用過的卡片，給「落後」區的嘛！
由於家裏不信教，我只有羨慕別人的份。為了要獲得它們，我常節省五角、一元的零用錢向同學購買，有時用得獎來的鉛筆簿子交換，逐漸的，也累積那麼一疊。
偶爾我也會與有同樣嗜好的朋友談條件，彼此交換卡片。
此刻，台灣的卡片已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然而，我永遠鍾愛那一盒已有鐵銹的餅乾盒，從童年到現在，起碼有三十年的時光，裏面每張卡片我都熟悉，它閃爍著童年的我的夢想。
兒童期的玩具，陪伴良久，已成為生命中的伴侶，是生命的一部分了。尤其是戰後出生的我們，物力維艱，一樣玩具直玩到完全損壞為止，人和物之間累積深厚情誼。不像現在的小朋友，三天兩天就擁有新玩具，在他記憶中，何嘗有不能忘懷的玩具伴侶。
我親愛的餅乾盒卡片，使我保留童年不滅的記憶。
手帕
台灣的男性單身老人不少，這是因戰亂所造成的悲劇。
在我仍是小學生時，有一位我喊張伯伯的老師退休了。張伯伯瘦瘦小小的，戴著眼鏡，很有長者溫煦的風範。利用退休金，他買塊小坡地，蓋間小水泥屋，雇人種玉米、水果。他是單身，想必妻兒都在大陸。
在臨走之前，他送給我們小朋友禮物———有誰那樣細心會記得鄰舍的孩子們。
而且，他也必體貼到極點，他送小孩們一人一條質地細緻的手帕。
那時候，我們所用的手帕，不外粗布印花的，邊緣摺兩道再用針車車過。而張伯伯所送的手帕，白而細的棉紗布，邊緣呈現梅花型的波浪，以新式車邊機直接車邊，更美麗的是右下角繡了一樹梅花。
這是我第一條繡花手帕，對我小小虛榮心來說，那是無上奢侈，可想而知，那條手帕我珍視如寶，怎捨得拿出來用，於是，它成為我一種美夢象徵，即使經濟的改善，已使繡花手帕成了「平民」身分，不再昂貴，我仍不捨得用它。
它常使我想起一位老人的善意。
童衣
母親是位節儉的人，稍為好點的衣服，捨不得常穿，因此也穿不舊，於是，在現代，很難得一見的景象就出現了。
我的兒子穿上他舅舅小時候的衣服。
這些童衣，起碼藏了幾年，樣式古板，質感粗硬（相對於現在的童衣），十足鄉下小孩的樣式，跟我喜愛奇特設計的習性非常不合。
可是，母親珍藏許久，讓她白白忙一場終究不忍，所以，我還是「假裝」很高興的收下。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當兒子穿上它，我彷彿模糊看到弟弟小時候的身影。
時光，就在一晃眼間閃過。
歲月的痕跡，最易在衣服的樣式上呈現，它保留某一時段的審美觀和經濟水平，間接囊括那段日子的整體生活素質。
就像這些童衣，呈現笨拙可愛、清寒可憫，卻又無限「我從歲月走過」的味道。令人既悲又喜。
花瓣
升學主義的熾熱，使得大部分學生一放學不是趕離學校補習，就是厭惡教科書或教育、考試氣氛瀰漫的校園而歸心似箭，誰也不願多呆一分鐘。
而我，卻最喜歡空蕩蕩的校園。曲終人散，獨留廣闊的天地給我，多好。尤其是夏季，在六點半以前，我徜徉在校園，找一棵樹、一塊草地，一方角落看書，優游自在，等夕陽西沉。
書本裏常有我所夾的落花：春天，杜鵑花燦爛得很；夏天，百花繽紛；秋天，有攀花牆上的地錦已轉紅的葉子。
我翻閱一些舊書，常飄下薄若蟬翼的花瓣，近乎透明，我很清楚哪些花夾過後效果很好，哪些花會因水份過多而發霉；水薑花會壓成白蝴蝶形，牽牛花的紫色可以留存很久，玫瑰花看似鮮艷，夾起來又褐又黯，一點也不好看，楓葉可以近十年而仍有殘紅色。還有些花瓣的顏色會印在書頁上。
見到這些花瓣，我想我那時候就是如此：在被教科書擠壓得不能動彈的日子裏，我仍薄薄的夾一些幻想，一些抒情，雖然不能把整體生活內容改觀，但是，它們卻是靈魂之窗。
舊物有一段歷史，代表往日。往日不再回，一切都成痕跡，舊物印證過去的存在，它含著舊情，使此刻與過往，穿越時空而銜接一起。
與其說我珍惜舊物，不如說我珍惜舊情。
舊物與舊情／天 行
- 2010-0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