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橋浪跡/王景新

  • 2010-01-20
 吾鄉三重埔乃名下無虛「七橋之都」。於此,土生土長二十三載,七重橋加速了浪跡旅程,同時四面八方聯繫著三重埔;三重是一切流浪行腳的起點,亦是歸心似箭、情繫千里的終點,是回家,也回鄉。
囝仔時陣,尚不識中山高速公路橋可通往三義小阿姨家,只記得挽著母親的手,自客運車站買了肉包上車,晃啊晃地,睏去又醒來委實不知幾多次,待母親喚醒下車,睜開眼,很疼我的小阿姨就會駕車來接我們。熟識中山高之時,外婆家也在小阿姨的建議之下,由租了十年的文化北路200巷內公寓搬遷到三義透天厝,距離一遠,祖孫承歡更顯難得。豈料,阿公有天眠夢之中醒不來。
那一晚,與老父同著黑衣徹夜搭火車至三義,竟是趕赴阿公的喪禮。面色凝重的早晨,法鈴、木魚、誦經聲掩護康樂隊齊聲奏,喃喃吶吶四界環繞。心疼我年邁老父白髮人送白髮人,涕泗縱橫哭別比他年紀還輕的岳父。從此,究竟哪一座橋才能通往阿公千里迢遙的所在?
老父抽屜裡藏著兩本早已泛黃陳舊的《寫信不求人》,書本印行的出版社我未曾聽聞,書的內容卻相當致用,文字旁還兼有注音。泛黃卻未凋零,雖陳舊仍完整,一如榮民老父朱顏鶴髮、老當益壯。除了書,抽屜還躺著一疊疊格式整齊以紅單線分行的潔白信紙。老父手執尖頭鋼筆,以瞻前忽後莊嚴神色給散居青島及哈爾濱的親戚們寫信。以前寫給我的伯伯與叔叔,隨著他們相繼自人間撤守,老父又繼續給我堂哥和表哥捎信。二十年來,一封封千言萬語寫滿停雲落月的無形橋橫亙海峽兩岸;三代情感以魚雁往返維繫,宛如一隻隻風吹順風揚起。
 不久,外婆家又從三義搬回三重老地方,日頭照不到的文化北路200巷,陰暗巷道愈發整齊清爽;只是再沒有阿公的修長溫柔手,安定緩慢地牽我漫步至隔街正義北路巷子裡的「草嫂」,來碗簡單又好味的意麵了。以外婆家為中心,口耳相傳的「阿典肉圓」、「草嫂麵」、「萬粒肉圓」巧合連成狹長銳角「小吃金三角」,恰好也都從路邊攤起家,到今日頗具規模的店面;人事全非,景物更易,唯吃食好味一如從前。
 前年暑假第一次出國,家人載我走中山高速公路目的地桃園國際機場,拖著沉甸甸行囊下車,轉身就要獨自飛往曼谷旅行充當背包客。走在陌生異國的街道,聽不見熟悉的語言,台客無用武之地。僅半個月的離別,忽然很有衝動撥電話給航空公司,立即提早預約回程航班,好讓我四小時之後,就可以回到自己最熟識的房間醞釀一個粉紅色的夢。
 重陽橋離家最近,名實相符是我的「崇洋橋」,為了那四年每日必須穿橋前往華岡的文化大學英文系求學;觀自在菩薩躺臥在我的左邊,鳳舞龍飛壯麗成一座如畫江山。不久前,此橋身上穿著棗紅色的衣裳,與其他台北市聯外橋樑大相逕庭,奈何花無百日紅,紅顏漸漸褪去;「崇洋橋」風情萬種,換上白白淨淨衣裳楚楚,夜晚橋身與燈光交輝白得發亮。每日過重陽橋的我其實並不崇洋,大量閱讀崇尚理性主義的英美文學後,反而更珍愛自己情深義重的華語文學。
 下橋便是社子島,這裡與吾鄉三重氛圍相似,雖同有水泥樓房與鬧熱街市,但仍保留著質樸可親的在地鄉土品質。再越過百齡橋直走中正路,不一會兒功夫,就可接上「名不符實」並不怎麼寬敞氣派的仰德大道。沿途高大松樹、檀欒竹林迎我而來,別過林語堂故居,山中學府雖不近亦不遠矣。
 自文大後山俯瞰台北盆地璀璨夜景,總忍不住朝家的方向遠眺,那淡水河的另一端;三重埔比起輝煌盆地確實燈火闌珊,但之於我卻是如詩如畫。
 三重埔源於開發早,隨處可見六層樓以下的無電梯舊式公寓。這些尚存或消失的老房子比我的年紀還長,我卻如數家珍似的能娓娓道出他們的身世。原來是水族館的,現時化成泰式餐廳,越過門口異國風情的大象雕飾踏進門,恍然還能嗅到當年魚飼料撲鼻的腥香氣息;氣派宏偉的新飯店,原先只是片不起眼的矮樓房;海鮮餐廳脫胎換骨變身診所;而我就讀價昂私立幼稚園已搬遷至新穎大樓,舊址搖身一變成了人人皆可自由使用的公園。
 重陽橋畔重陽重劃區早年一望無際荒煙蔓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而今氣象一新,鱗次櫛比蓋起一幢幢美輪美奐住宅大廈。不遠處忠孝橋側不甘示弱地也矗立起了傲視全三重埔超高摩天住宅,皆比鄰淡水河岸第一排水岸。夜幕低垂,這些新落成新穎住宅尚未有新房客入厝多空空蕩蕩卻亮晃晃,似掩一層神秘面紗,世紀末華麗蒼涼質感,不知十年後又有怎樣光景?
 中山橋下曾經夜夜人聲鼎沸,以「萬善同」為中心灌溉一片歌舞昇平。妙齡女子舞動春風令人臉紅心跳,原來正推銷著號稱滋陰補陽的中藥,以一種斑駁卻瑰麗的姿態;韶華如駛,如今中山橋下明月清風、綠肥紅瘦,好大一畝青青草地淨化昔日風塵味。「萬善同」變得靜默以後,居然有些懷念那些奮力賣藥舞者們,不知她們現在過得好不好?
 沿著重新路,往彷彿永恆繁華總也不熄燈天台廣場方向直行到底,重新橋串起年年農曆四月廿六日先嗇宮發起「三重大拜拜」。以前不懂事,誤以為先嗇宮是「先生真吝嗇」的簡稱,不識「先嗇」原來是禮記禮運篇記載天子主祭的「八蠟」之首。「八蠟」依序為先嗇、司嗇、農、郵表畷、貓虎、坊、水庸、昆蟲等八尊農神。 三重埔早已經是工商業社會,市民仍虔心感念「神農大帝」保佑農業收成、人民健康,就這樣代代相傳拜了253年。先嗇宮左龍邊右虎邊並不講究對稱的建築工法,是兩造建築師傅「對場作」匠心獨具的傑作,台灣少見,集信仰與藝術為一爐的香火聖地。
 從今而後,再沒人同我說浙江腔。國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我與父母親陷在一輛「小黃」,仨人望著窗外,毫無聚焦能力地注視著無邊的空空洞洞,兄長因為兵役不克前來。車過重新橋再費力爬上新海橋,橋身右側的台北縣立殯儀館裡躺著與我同住十五年,和老父南來北往數十載無親無故年頭裡一齊討生活手足情深四十三年的陳伯伯,總算要自冰櫃解凍,出殯。拜飯間捧出陳伯伯牌位,母親在旁吃力撐著大黑傘,泣不成聲的老父先到「崇義廳」冷靜。
 裊裊香煙盤旋在空空蕩蕩的靈堂,並沒有太多人送陳伯伯最後一程,客死異鄉豈能氣派?有位陳伯伯舊識在靈堂吹奏洞蕭,對上一旁喪葬樂隊有著不協調悲涼。撚完線香瞻仰遺容,棺材裡陳伯伯兩頰妝著粉紅,睡得極甜香,聲息杳無絲毫覺察不出任何心臟病發表情,不知他們有沒有給您上慣用的「賓士髮霜」?仨人繞完陳伯伯身旁澈澈底底再也無法安安靜靜強作鎮定,一片嚎啕崩潰。淚眼婆娑把那慈祥容顏看作永恆,若有來生再報孺慕情深。
 忠孝橋最懂得我鳧趨雀躍心情,每回獨身從中正南路「離鄉背井」左轉上橋,等在前方的終點不外乎台北市東區或在台北火車站下車逛站前商圈。好幾年的台北101新年花火皆是232載我徂去;紅232一如我的捷運,忠孝橋是我的轉乘站,提醒我已自故鄉出境,遊子善自珍重。一次與同儕走成蘆橋過關渡大橋,轉入淡金公路騎車遊北海岸,以王公橋為終點;回途飛馳淡金公路遇紅燈不慎煞車不及摔車,碰———我應聲倒地左膝蓋嚴重挫傷,氧、噬菌體、成纖維細胞三者風馳電掣增生,修復系統自動自發啟動,幸無波及筋絡要害,傷及真皮層只留下了一塊紫紅色的疤痕,宛若印記著粗心大意,慶幸後座女生毫髮無傷,離鄉遊子須引以為鑑。
 好空虛又好寂寞的十七歲,週末夜相偕三重埔的兄弟姊妹們等候221秉燭夜遊,載我們駛過首善之都最早的聯外橋樑--台北大橋,淡水河面漆黑如鏡映照踽踽獨行說的不出的成長陣痛,情竇初開暗戀的深邃秘密。行過中山北路,分隔島的樟樹、人行道的楓樹隨風曳姿抹去所有單單為了升學大考小考的莫名壓力。霓虹間踩著輕快步伐,風馳電往不覺青春已牢牢鐫刻於斯土之中,一步蒼老過一步。壓馬路累了;酒足飯飽了;嘴皮子酸了;再等待221回家。紅232比221專情,來回皆「忠孝」;221去程與台北橋承諾說好要天長地久,回程居然又邂逅中興橋,腳踏兩條「橋」,難道不也恰似紅塵情愛的一則寓言?
 後來駛台北橋都不是為了要去大稻埕碼頭乘船,而是為了去橋下沿著延平北路一路蔓延如開來的土親小吃,自車燈河流起身,停泊靠岸吃好料。舉其犖犖大者當推橋下肉粽、魚丸湯配在一起每吃不膩。吃點粗飽再去迪化街的霞海城隍廟撚三柱清香祝禱,不求名求利,但求闔家平安。
 好幾位新永福幼稚園和永福國小的好朋友:吳寅林文鴻謝亞穎蘇雅娟鄧夙均朱嘉儂鄒金璁,皆於我童年時代提前同我告別,或轉身遠走他鄉、或就此失聯,三重埔若是他們的半途之城,我也只能陪他們一段。對照我,依然如故在原鄉惦記著天真的孩提時代,那些忽然從此消失不見的玩伴;而三重埔,仍舊老神在在兀自於淡水河左岸、台北城邊陲地帶閃灼。
 展望三重埔,重翠大橋、二重疏洪道鋼斜張橋均如火如荼建造著,倘若加上夜以繼日施工中的橘色捷運新莊線、蘆洲支線,以及直達桃園國際機場航夏的機場捷運;從高架到地底,這些有形或無形的甬道,未來將密切承載每一位三重人走天涯飛海角。
 或許,一個人是一座島,唯有從對話、自靈犀交流使我們得以川流不息;吾鄉七重橋沈默而穩重地交通諸島,從此岸到彼岸,相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