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到冬天，整座北竿島彷彿結了冰。天是凍的，空氣是冰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把衣服外的皮膚都刮裂了。
門外的鴨群縮成一團取暖，一旁的小水槽，隔了一夜結了一層霜，像毛玻璃一樣，輕輕一碰便碎了。
這樣的天氣不下雨還好，孩子們玩得使勁，汗悶在好幾件衣服裡，全身像個小火爐。但若下雨，再遇上冰霰，濕濕冷冷直入骨子裡。一粒粒白色的小冰珠，掉到地上還會彈起來。雨水夾雜著小冰珠，打在凍瘡的耳朵上，打在鴨群喝水的鐵盆上，叮叮咚咚。
往禎祥國小的路上，孩童們縮著脖子、哆嗦像個小鴨子，小臉蛋被風刮得通紅，連鼻涕都凍著了。孩童們走進教室，一面說：「哇∼冷死囉！」每天總有幾個孩童等著罰站，這有什麼辦法，誰叫大冷天的，讓人下不了床。
外頭冷呼呼下著雨玩不成，一班四十個孩童窩在教室裡熱烘烘，下課最熱門的活動是看課外讀物。教室最後排的三角櫃，上層放著幾本兒童讀物，下層擺放掃帚等清潔工具。雷盟弟不愛讀字愛看圖，其中一本圖畫書記得深。狂風暴雨中，有個女孩提著燈，站在岩岸上指引狂浪中的船隻。湧浪掀起一股股波動的山丘，將船身高高舉起，驟起暴落。那岸上的微光，是沉浮在浪裡的漁人唯一的方向和希望。女孩與燈籠，一直在雷盟弟心中發著光。
所有討海的地方，都會有神明守護著，保佑漁人平安返航、滿載而歸。在大海無垠的黑暗裡，岸上隱隱的燈光似一陣陣呼喚，成了黑夜裡唯一的憑藉。古早時期的馬祖，是往來閩江流域討海、行船人的中繼站。遇冬天氣候不佳、海象惡劣，暫住馬祖避風浪、無法返鄉過年的漁民，於是與厝內的人相約每年正月十五日夜晚「上彩暝」掛風燈報平安。厝內的人隔著寒風湧浪望著外山，遙望黑暗中的點點微光；外山暫棲的漁人高掛大大的燈籠，向對岸的家人報平安，雙方思念的心在風燈的微光中團圓。（註）
2
黑夜像一張巨網，總是黑森森地困擾著孩童。雷盟弟加快腳步，趕在天黑前到塘岐的舅舅家。隴裡的路上幾戶居民神色焦慮，在慌亂中奔走，叔叔嬸嬸們七嘴八舌，踢踢踏踏往塘岐頭沙灘方向跑。天色漸黑，塘岐頭浪漸大，沙灘上聚攏了人，哭聲、喊叫聲…聲聲淒涼，一小時、二小時…人群在感慨唏噓中漸漸散去，只剩下沙灘上提著燈的親人。大海被暗夜吞沒，雷盟弟在不安的想像裡。
兒童讀物裡那位提著燈籠、在狂浪中指引船隻的女孩，憑其神通法力，在海上救助許多受難漁民和遇風險的船隻。有一次暴風雨天，其父兄出海捕魚未歸，女孩投海救父，不幸罹難，其屍身漂至馬祖的南竿澳口，村民將之安葬。
打漁人是務實的，正如女孩的故事，沒有傳說中羽化昇天的美麗，只有與大海搏鬥的危險與不幸。茫茫大海中，如一片漂流的枯葉，沒有遺言、沒有遺體，只能隨著潮浪孤獨地遠去。因此，馬祖的打漁人若在海上遇見不幸的罹難者，都會帶回岸上予以安葬，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同理與疼惜。
女孩死後化身為眾人的神，她手中的那盞明燈，也走進千千萬萬人的心裡。她是世人心中的「媽祖娘娘」，如今馬祖南竿「天后宮」神龕前，便是傳說中安葬媽祖娘娘的靈穴。
晚霞不經意黑夜就來，星星輕柔地映著小徑，七月天隴裡的路上，雷盟弟再也遇不著那位挑著漁具的大叔了。浪裡的他，一定有看到媽祖娘娘的燈，指引他回家了。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兒往前划，灑網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風琴悠揚地伴奏，雷盟弟這一班孩童，正在扯著喉嚨練唱著捕魚歌，外頭風大浪大，爸爸要平安回家。
3
橋仔村除了以海為田的打魚生計外，在生活娛樂上，就屬舊曆年底一連串的節日最亮彩。冬至、送灶神、迎新春、元宵擺暝，走馬燈似的依次來到眼前閃亮，在單調的生活背景前，呈現了大紅大綠的年節喜色。
雷盟爸有雙巧手，草結竹編、算盤抓數、修東補西、醃炒煮炸…無一不精。特別是「討好利」（馬祖話：討吉利）的枝枝節節，雷盟爸一點都不馬虎。
水缸外貼個「滿」字，再丟幾個銅板，代表取之不盡、天天有財；
米缸上貼張「五穀豐收」，裡面再藏個紅包，象徵衣食豐足、年年有餘；
再一細看，菜櫥上貼的是「山珍海味」，外頭的豬舍當然是「六畜興旺」，所有的「討好利」，到了舊曆年前全都貼上紅色新衣。
還有還有，大年初一不動刀，早齋吃麵線和年糕；初四之前不掃地、孩童頑皮罵不得…，雷盟弟和兄姊們歡天喜地，這下可真的放大假了。但先別高興太早，所有調皮搗蛋，雷盟弟的依哺過完年後一次總結算。
過年真是好，不用打雜做事，再凍的天都下得了床。初一天才矇矇亮，雷盟弟、流鼻哥窩在床上興奮地眼珠溜溜轉，就等雷盟爸開門放鞭炮。新衣、新鞋穿上身、口袋有壓歲錢、中午回家就有熱騰騰的飯菜等你張嘴…，雷盟弟心想：「日子就該這麼過！」大人小孩喜洋洋，真是人間好時節。
開心的還不只這一樁！除了餐餐都有雷盟爸的好手藝外，過年的壓軸戲碼才正要上演。手巧的雷盟爸製作燈籠一級棒！先用劈好的竹條在火上輕烤，漸漸彎成了形，就像用模子折出來的，每一條分毫不差。接著再用細綿繩將竹條給一一綁牢，一個個八面形燈籠骨架就這麼成形了。這是忙碌的漁村生活中，爸爸難得可以跟孩子一起玩的娛樂。
基本骨架完成後，接下來就是孩子們的工作了。八面形燈籠骨架上，糊上七彩糖果紙、貼上剪花大圖案，就等元宵夜提燈出來玩。這家走走串門子，廟裡兜兜轉一轉，再結伴到塘岐村看熱鬧。有了燈就不怕黑，元宵是燈的日子，儘管外頭冷颼颼，今夜一定要給它亮個痛快！
雷盟爸的風燈、孩子們的彩紙、依哺的剪花，點上就這麼亮著了。要確保心裡想說的話老天都聽到，也要把吉祥話剪在紅紙上、貼在風燈上。亮著燈、透著話；聽得到，也要瞧得著。這麼真心地表白，老天爺您一定看得到！
「平安平彩，討好海」。
（註）馬祖先民大多來自福建沿海的長樂、連江一帶，每屆漁汛季節，馬祖列島便成為漁民暫棲之所，到農曆過年再回內地團圓，因此稱內地為「裡山」或「厝內」，稱外島馬祖為「外山」。
＊資料提供：翁玉峰老師
雷盟弟--彩暝亮風燈／夏淑華
- 2010-02-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