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春風送來了奼紫嫣紅的連片杜鵑。我乘著假期，興致勃勃地來作客。
河江蜿蜒曲折，流貫山谷平原。三月將暮，我在一片紛紛揚揚的春雨裏，踩著故土泥香的小徑，沒入灼然如火的一片嫣紅之中。這裏最負盛名的要算杜鵑花了，杜鵑花怒放時，正是杜鵑鳥啼鳴的時節，火紅的花叢從山巔飛流直下，漫過山坡、蓋過河谷、浸透過田壟村徑，「咕，咕咕…」杜鵑鳥熱切的聲浪，讓我這歸家的遊客心頭燃起一陣陣甜香。
那夜我與春弟同眠，他是我叔叔的最小兒子，今年才滿十二歲，一領薄被蓋著我們兩顆熱呼呼的心。半夜裏醒來，我悄聲問道：「春弟，睡不著嗎？」「嗯。你是城裏長大的，你說，杜鵑花美不美？」春弟側過身問道。「花園裏的杜鵑一盆盆，比不上這漫山遍野來得熱烈自在，你看它們，不是嬌柔謙讓，而是豪放地恣意地紅遍枝頭。」我專注地說。
「你聽過『九江三月杜鵑來，一聲催得一枝開』的詩句嗎？」我楞住了，春弟竟也懂得詩文了，才十二歲的小孩，莫非真的如人們所說，有幸在杜鵑花海裏尋潮的孩子，蠢蛋都能變詩人。我沒出聲，他卻熱烈地說開了：「這裏面可有個美麗的故事哩。杜鵑花開時節，我騎在大水牛背上，最愛在朝霞初上田壟上蹓躂。哥，你看那杜鵑花，真有千萬般的姿態，那叢叢簇簇的火紅，遠看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片艷霞，又像在天地間燃放的一堆堆篝火……」
「什麼時候你懂得這麼多，這麼美？」我詫異地問道。「爺爺教的！」春弟頓了一頓，「明早，我叫大水牛也馱你兜上一圈，那真是美極了。」
凌晨，我酣睡了，朦朧中覺得有人在搖幌著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才發現春弟已轉身跨出門口……。
晨曦微露的郊野，濃重露水為這叢疊的花簇披上一襲玻璃紗似的霓裳，如海的杜鵑花，一叢千朵，朵朵連片，艷如雲霞，火紅欲燃，你看它們，熱烈之中不失清逸，繁盛之餘不顯臃腫，那借看清晨迷濛的流水倒映而成的搖曳的影子，使天地蔚成一片明麗的艷紅。我埋身在這一片殷紅的花海之中，心想，沒見過杜鵑開花的人，又怎能懂得「一聲杜宇啼春風，明朝緋掛千山紅」的意境呢！
春弟什麼時候獨自臥在大水牛背上遠去了，我半點也未覺知，縱眼空濛處，一陣輕悠的短笛聲飄然而來，俄傾，在叢紅簇擁的江邊，傳來春弟稚音陣陣：「爺爺……」
我沿著堤岸，踏著濕漉漉的露水來到爺爺身邊，春弟正撒嬌地偎著爺爺：「今天講些什麼呢，好爺爺。」我走上前，恭敬地道一聲「爺爺早」，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爺爺，說一說這杜鵑吧，『花中此物是西施』啊！」
爺爺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一支短笛伴他飄洋過海，又伴他回到這杜鵑花盛開的故鄉。笛音響時，杜鵑花似乎開得更燦爛、更熱烈了。漸漸笛音似遠了似渺了，爺爺就開始了他的美麗的故事：
「杜鵑鳥和杜鵑花，原來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們就在綠水青山之間放牧，在紅花碧草之旁居住，哪裏綠草成茵，哪裏就有它們的足跡。三月三，是哥哥的生日，妹妹翻山越嶺，要去採擷美麗的山花為哥哥慶賀，可是，風雲驟變，狂風挾著砂石，驟雨借著風威，漂漂潑潑地下個不停，哥哥冒雨去找尋妹妹，風太大了，雨太猛了，山洪瀉發了，妹妹的歸路，已變成一片汪洋澤國，分不出哪是高山，哪是平地，空濛濛一片大水好教人心寒。翌日，風平雨霽，洪水瀉退，山坡旁長出一簇小花，孤零零地在微風中搖曳。倏然，天邊掠過一聲聲鳥鳴：『咕，咕咕……』，一隻杜鵑鳥盤繞在這小花的上面，它時而擦著小花長鳴，時而掠上長空呼嚎，終於，它銜下一片小花瓣離開了小花叢，小花瓣一路淌著點點血樣的水滴，灑下地面便長出一簇小紅花。杜鵑鳥一路銜花鳴叫，杜鵑花一路盛開，終於大江南北，江河兩岸，蔚成一片血紅的花海……。」
「後來呢？後來杜鵑鳥和杜鵑花怎樣了？」春弟扯著爺爺的衣襟，一味追問著。此刻我瞥見爺爺的眼角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雖然我自己也已感覺到了眼前一片迷濛。我把春弟拉到身邊：「這叫杜鵑啼血，情深義臻啊，你不是唸過「九江三月杜鵑來，一聲催得一枝開』的詩句麼？」頓了一會，春弟又扯著爺爺問道：「那麼，您為什麼每次講杜鵑花的故事，總要吹一下笛子呢？」
「因為，我爺爺告訴過我，杜鵑太悲傷了，它們每聽到人間的笛音，花會開得更艷麗、更嬌美；鳥會啼得更快活，更開心……。」
「您爺爺？那我該怎麼稱呼呢？」春弟搶著問道。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就稱祖老爺爺吧！孩子，人間是美好的，生活是繽紛的，我活了這一把年歲，只明白一個道理：互愛互敬，才是人的德性良知啊！」
那晚，正當我欲睡之時，春弟搖醒了我：「你聽，杜鵑鳥又啼了，明天，杜鵑花一定又開得更茂盛、更美麗了。」朦朧中，我作了一個夢，夢裏我變成一隻杜鵑鳥，飛騰在天空中，把滴滴灑落下來的杜鵑花泉，撒遍河兩岸。我望著身後一片火紅的杜鵑花，默默地祝福我的故鄉從此茂盛繁榮，默默地祝福我的親人從此敬愛互助。
每年春三月，我總惦記著那漫山遍野的紅杜鵑，每當杜鵑花怒放的時節，我總會夢見那銜著一瓣杜鵑花、為大地播種博愛的杜鵑鳥。
杜鵑花開／乃 欣
- 2010-04-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