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寧靜純樸的台灣南部，也就是菱角的故鄉「官田」。從小我便能體會母親的辛勞與艱苦，尤其是母親頂著艷陽天烈日下揮汗如雨的工作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彷如昨日。我自小於鄉村生活，在鄉村長大，母親下田工作，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永不毀壞的圖畫。母親從六歲就開始工作，一直到七十三歲，她從來沒有休息過。母親從小就讓我分擔很多很多的工作，那時候的自己每天都會這麼想：「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個家庭呢？」「為什麼自己不是出生在有錢人的家庭呢？」「家裡什麼都沒有，要什麼沒什麼？有的只是周遭的七嘴八舌及帶有歧視的異樣眼神。」因為小時候吃過太多苦，流過太多淚水與汗水，所以現在面對再大的困境也不以為苦，這該感謝母親給我如此多的磨練機會，讓現在的我是那麼地勇於承擔、樂於負責、嚴謹面對自己生命的目標。
兩眼白內障手術後，眼睛一直怕光，太陽神帶走了我的母親視力；然而面對母親的突然逝世，讓我非常痛苦與不捨。母親的一生不僅深深地刻劃著母親自我成長的軌跡，同時，充分呈現她對子女教養所付出的心力。包括她如何藉由母親真情的、無私的介入與試圖改善教養環境的努力。母親這種最微小的真實付出，深深地滲透、鑽入和停留在孩子的生命裏，那是母親溫馨的愛和關心的嘮叨。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唯一且獨特的，生命的特質也正是個體與周遭的人群之間，是非善惡交互作用的結果，不同的個體常會因自身的獨特性與思考方式，而對現實世界有不同的回應與互動，從而發展出極具個人特色且與眾不同的一生。例如：小偷也有專屬自己的一生呀！不同的是，一個是真實的生命，一個是虛擬的、欠缺真實的生命，但兩者最終還是平凡的生命。
去年，母親在前往我住的平房途中，於十字路口發生車禍。映入眼簾的母親是毫無動靜地躺在急診室，醫生說：「手術的成功率只有30%，縱使成功救回，也會是植物人；如不立即手術的話，兩個小時就會走人。」這時看見小弟紅著眼眶轉身說：「就算救起來是植物人也是要救啊！」小弟簽了手術同意書，但手術後的結果，這一份同意書卻讓我質疑「孝」與「不孝」拿捏的標準是什麼？我非常後悔，為什麼當時沒阻擋小弟簽手術同意書。因為手術後母親的容貌令我萬分的不捨，對母親所承受的煎熬有如感同身受，至今日日夜夜「音容宛在」，彷彿母親還在我身邊。手術前伸手握住躺在手術台上的母親，這時候母親的手還有體溫，這也是感受到母親體溫的最後時刻。
再來到醫院開刀房外等候，一分一秒有如一世紀之長。突然看見左側有一部推車躍入我的視線，眼睛睜大一看，那是我的母親嗎？不是吧！母親怎麼會是這樣？眼前呈現的是一個從頭到腳部全身腫脹，變了外型的一具人體，被推進加護病房。小護士說：「來的太突然喔！妳沒有辦法接受，我知道。」頓時間讓我感受到那位小護士內心充滿善良。
三天之後，小孫女來電說：「阿嬤要被送回來了。」遠看前方一部沒有聲音的救護車，朝著老家駛著過來，這時忽然想到：「為什麼救護車沒有聲音行駛著呢！一般救護車不是都有聲音的嗎？」等候在門外的大弟跟小弟、兩個孫女，口中也嚷嚷著：「阿嬤到家了，阿嬤回家了」「母親到家了，母親到家了」無奈、悲傷的聲音。觸摸冰冷的母親，早已沒有體溫了，一切都在寂止中，但這不是寂靜；朝母親的遺體禮拜著小弟，喃喃自語：「來世有緣，再來做母子。」火化當天，小弟捧著母親的相片呆呆出神，孤獨的走在火葬場的走廊……。
強壓無法停止的啜泣聲，頻頻拭淚，不斷地在母親的耳邊講述著：「母親，您這一生的辛苦，只有身為女兒的我，才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您沒做過驚天動地的壞事，四歲就失去母親，當年連照相館都沒有，所以您的記憶裏沒有母親的影像。」從才剛懂事的您，在六歲時必須每天去山坡放牛，連放牛班的春天都沒有記憶，但也因為您的放牛工作，所以舅舅才能有機會唸小學，憑一張國小畢業證書當選為官田鄉農會理事長，這全都是您在放牛班的付出。
回想有一天，一眼望去身高約145公分左右，身軀非常瘦小，滿髮雪白，一絲不苟的臉龐，頓然勾起我內心的悸動，不自覺伸手順撫著母親的白髮、臉頰，我由衷地吐露出：「這麼真！」我從母親的身上深深地體會出：「真實，母親是真實的，人生是真實的。」母親您讓我體會到真實的人生，讓我看到真實，這麼平凡的真實進入我的人生。
憶起當年，那一段激動我的內心，亦是我無限悲痛的日子。尤其在那最黑暗的日子裏，我對於昔日做了澈底的反省；從膚淺的宗教勸人為善、偽善主義轉而向內做真實生命的探索。在這段期間，母親給了我精神上的扶持與啟發，母親僅跟我說：「沒歹誌，妳不用煩惱。」「妳的心情就要放輕鬆。」一句再平凡不過的話。但母親每天卻為了我向諸佛神明跪拜、祈求、禱告許久，無非是讓我能平安、快樂，不要心煩。因為母親的強而有力的支持意識力量，使我認識到真實生命的存在意義是這麼的平凡；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母親，則以自身的生命形態具體的展現了真實的面貌，讓我能從平凡的生活細節去體悟生命的真實意涵。從真實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心意識世界，看的是母親的真實力，一切是這麼的平凡，但所激盪出的影響力卻是如此地偉大。
有一天，一位朋友的婆婆往生，我去助唸誦經，先擺設佛桌上的東西，把觀世音菩薩安放中間位置，老婆婆的牌位就安放在旁邊。那友人的丈夫看到就說：「為什麼把我母親的牌位放旁邊呢？」我回答說：「因為菩薩比你母親還要偉大，你母親是凡夫。」他接著說：「觀世音菩薩沒有生我、養育我、教育我、讓我讀醫學院，而是我母親生我、養育我、教育我的，所以我母親應該放中間，觀世音菩薩應該放旁邊。」聽聞之後覺得合乎道理，回說：「沒有錯，你母親比觀世音菩薩還偉大，所以觀世音菩薩應該要放旁邊去。」從這個事實，說明了這位母親一生的過程讓孩子體會出母親存在的重要性，以及母親的偉大遠超過十方世界菩薩，所以現實世界的母親就是孩子心目中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的真實寫照。母親真實的來過，影響過孩子的一切，不僅存在過而且會永恆的烙印在孩子的心田。
真實來過／涂美珠
- 2010-09-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