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獅爺是我的同事,只要你看過她,就知道「天底下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這句話是騙人的。
風獅爺的醜,是天縱英明的醜,她的身材高挑、辣、橫看成嶺側成峰,服裝品味甚高,且有一頭如雲的長髮。她的背影和模特兒無異,一轉身,只覺得上帝真是捉弄人,為什麼給了她一副魔鬼的身材,偏又配給她一張魔鬼的臉孔?
風獅爺是我的面試官,她話不多,簡單表示年後要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因此急著找人接替她的工作,之前來了幾個應徵者都覺得工作性質不合。我說我當過十年研究助理,深知學術文化,她馬上選定我當她的接班人。
上班第一週,老闆和風獅爺都沒出現,剛開始還接了幾通電話,後來連電話也不響了,研究室靜悄悄的和死城一樣,我打手機問風獅爺怎麼一回事?她說老闆出國,放完暑假才會回來,她則家中有事,研究室的一切暫時由我代理。過去我總是忙的像狗,現在竟有睡不完的午覺,實在悶的發慌,只要風獅爺一出現,我就像魯賓遜看到活人不停的講話。
她一進門就打開電腦,對著螢幕忙自己的事,對我完全不理不睬。我聞到她身上濃濃的菸味,口袋裡還有一包檳榔,冷淡沈默,心事重重,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我已經悶了三天,才不管她酷不酷、想不想講話,硬對著她不斷的扯,她不回答,我就一人分飾兩角唱雙簧,我問她打算去美國拿什麼學位,她說:「心理學」,我就幫她補充念心理學的好處。她被我煩的要命,硬擠出一點話來講,提到老闆的太太,風獅爺稱她為師母,講到師母的事,她的話才稍微多一點。她說師母十年前開刀,手術很成功,卻因為麻醉不當變成植物人,醫療官司纏鬥十年,法院尚未判決。她要我有心理準備,這間實驗室財務吃緊,她本人已三個月沒領到薪水,只不過老闆是她的指導教授,不幫忙說不過去,我如果後悔還來的及。我說懶得去找其它的工作,這裡起碼冬暖夏涼,其它的隨緣,不過師母和實驗室的財務有什麼關係?她說:「久了自然知道。」
我是個貌似忠良的婦女,再矜持的人遇到我都能聊個幾句,如果我做直銷,沒人是我對手,誰知竟遇到這麼一隻悶蚊子。身邊明明有人而不說話,感覺比沒人還糟,起先我不斷的打手機找人聊天,收到帳單嚇了一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得努力適應「來不迎、去不送」的風獅爺。我們時常各占據一部電腦,她玩她的接龍,我玩我的開心農場,一天聊不到三句話,像兩隻掛在牆上的蝙蝠。
老闆終於出現,是一個黝黑健壯,看來像是莊稼漢的歐幾桑,先把風獅爺叫進去,五分鐘後輪到我。他說平日很忙,很少進來研究室,這裡實質的負責人是風獅爺。我請教:「請問老師,我向誰辦理報到手續呢?」老闆問我知不知道師母的事?我說知道。老闆說他目前生活的重心是照顧師母和打官司,學校的事,要找一個助理幫忙處理,至於薪水,他其實沒有計劃支持,我是他自掏腰包,以臨時工的方式雇用的助理,沒有勞健保也不計年資,我說沒關係。
他感激的說:「等我官司打贏再好好答謝妳。」
漸漸的,研究室變成我的私人辦公室,我甚至帶狗來上班,老闆不但沒有責備還稱讚狗可愛。薪水,不用說,毫無指望,老闆還三不五時向我借錢。他說官司打到這裡,如果敗訴,他只好宣告破產,如果勝訴,醫生就要破產。我說從前在醫院工作很久,看醫方爭名奪利,看病方生老病死,我很累了需要休息,不上班,家人會囉嗦,這裡很好,錢的事請不用放心上。我?說這點薪水也只夠我請朋友吃喝一頓而已,不值得操心。
約半年後,有一天,老闆說要上法院辦事,又怕車子被拖吊,要我坐在車上顧車,事情辦的很久,我實在無聊,只好研究車上的雜物打發時間。半瓶vittel礦泉水,一疊高速公路回數票和公益彩卷,汽車旅館贈送的打火機!一個檳榔的空盒,盒子上的比基尼女子很面熟,像是三十歲的觀月雛乃,地毯上有幾個包裝藥丸的空瞉子,我撿起一看是威爾鋼!
回研究室的途中,老闆拿了幾張發票叫我向系上請款,會計小姐說發票上沒有細目,要我先問清楚「到底買了些什麼東西」再來報帳,我覺得會計小姐的表情有點怪怪的,口氣也不對,依發票上的電話打去訊問,結果買的是成人紙尿布。
我硬著頭皮把發票退給老闆說:
「這張發票沒有明細,系上說不能報帳。」
「為什麼以前能報,現在不能報?」他有點不解。
我含蓄的說:「也許可以,但我不敢。」
他一聽我說「不敢」,哦了一聲,馬上去忙其他的事。我安靜的退下,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決定離開前先去看看師母,走進醫院大廳,聞到消毒水爽利氣味,好像遊子回到了故鄉。找到全身插管的師母,看護過來招呼,兩人很快的聊了起來。
我問看護:「師母有反應嗎?」
她說:「有的時候會流淚。」
我又問:「是時常流淚嗎?還是偶爾?」
她說:「沒注意!我只注意她多久排一次尿,沒注意她多久流一次淚。有需要注意流淚嗎?」
我說:「大概不用,誰會在意植物人多久哭一次。」
看護的年紀和師母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時照顧師母將近十年,年休五天,月薪六萬,相當於大學教授的底薪。我對經濟學?概念,不曉得馬克斯說的「剩餘價值」在那裡?離開醫院時,我看到停車場上有一對熟悉的身影,是老闆和風獅爺。老闆右手提了一串成人紙尿布,左手牽著風獅爺的手,走到大門口才放下,我想想風獅爺的臉,又想想師母臉,美和醜,我也沒概念。
我主動向老闆提及過去曾在醫學院做過缺氧方面的研究。一般而言,醫療官司,病人是永遠的輸家,但我看過醫生的答辯狀,知道對方破綻百出,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過去共事的醫師幫忙。老闆很高興,說事成之後一定答謝。不到半年,老闆果然打贏官司,拿到巨額的賠償金,賠償金額夠付看護四十四年的薪水。不過這筆錢,判賠的醫生必需不吃不喝二十年才賺的回來。人生的算盤真是這樣打的嗎?
我順利拿到薪水,第一件事是幫風獅爺餞行。我問她去美國是學精神分析,佛洛依德的那一套嗎?結果她是去學「動物心理學」。她說動物雖然不會說話,但其實什麼都懂,有情緒,會哭會笑也會得精神病,我很認同,補充說明:「植物人也是。」她愣了一下,隨後拿出一卷李恕權的錄音帶,她說我每次講手機都很大聲,所以知道李恕權是我的偶像,原來她不但聽我講古,而且還記的很牢。
終於到了和老闆說再見的時刻,他要我保重,又拿了一個紅包給我,裡面厚厚一疊,我說無功不受祿,他說:
「妳為了師母的事奔走不少,麻煩人家很多,要去謝謝人家。」
「我和他們的交情不是一天兩天,他們不在乎這個。」我說。
他說:「好吧,大恩不言謝,保持連絡。」老闆拿出一個禮盒送我,這個不收,就太不近人情,我說謝謝,打開差點昏倒,我的媽啊!是一對交趾陶風獅爺。
風獅爺/丘愛霖
- 2010-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