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鄉的玉蘭
數年前,幾次坐火車經過故鄉,卻找不到軌道旁的故居,因為,故鄉變了!故居也變了!
唯一不變的,是故居後山的一棵玉蘭,也許,玉蘭早因山地開發而砍伐了,可是,在我心中,它是絕不會變的,它也是不能變的,它是我對故鄉僅有的牽繫。
我誕生在原本偏僻的鄉村,在襁褓裏,依著父母到都市中成長,後來,故鄉繁榮了,規劃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區,我便算是一個道道地地生於斯、長於斯的都市人。
從此,我變成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心中,只殘留著故鄉後山的一棵玉蘭,它在複雜的林木間綻放的素淨白花吐出的芳香,是我出生地輕輕的召喚。
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曾跟著母親回到故鄉,很大的土尾,很厚的稻草屋頂,兩邊伸出雙手般的矮磚房,中間圍著一個廣場,廣場前是甘蔗園,甘蔗園過去是公路,接著是鐵軌,鐵軌後,便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平原後,一脈低低的淡青山脈。
我喜愛這片大平原。可是,我不曾喜愛我的故居。不喜愛,因為我弄不清。
屋子很大,有二、三間,一間連著一間,每個房間的格局都相同,也不一樣。建蓋的時候是一樣的吧?可是,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後,經過多少人的穿梭過往之後,慢慢變了,這片死牆打出一個洞,便多隔出一個房間,擺個榻,可多睡幾個人,那個房間再豎道牆,便是廚房了,新分出的一個家庭的煮食,便有了著落,矮屋旁搭出去些,牛欄有了,再搭出些,連豬欄也不愁,豬欄分出個小角落,不就是雞舍了嗎?
房子越零散,結構也就越複雜,到處都是畸零地,小時候回去,常常轉來轉去,始終轉到同一個地方,或不識來時路,得勞人指引,現在,依稀記得的,只有一口大灶,一段凹凸的磚路和塌了半截的土牆的牛欄。
比屋子更令我弄不清的,是人。
大約有百來人的大家族,教我這久久回去一趟的孩子怎記得?
這個大伯、那個叔父、嬸嬸、堂哥、堂姐……,母親為我引見的種種稱呼,都在我不斷點下的頭上呼嘯而去。
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地域與人群都是陌生的,偏偏又有一縷看不見的絲線纏著,每次回去,都覺得好不自在,像要窒困一般。
高興的,只有坐在大門的石檻上,靜靜的看廣場,看收成後的甘蔗園,甘蔗園過去的兩道平行線,青色的是柏油路,褐色的是鐵路,然後,是肆意奔馳的大平原。
每次,我都同時生出兩種臆想,希望永遠靜靜的看那塊大平原,又願像馬一樣的奔馳在大平原上。
奔馳是不行的,長時靜坐也是奢侈的,不到兩分鐘,就有人從你的身邊跨進屋去,或從屋裏走出來,把大平原割了幾道裂痕。
最後一次回去,大約是在初中的時候。
沒上路以前,我就怕著,為了陪母親,還是勇敢的去了,由於我長大些了,茅草頂的大屋子就變小了,房間也更加侷促起來,由於回去的時間不長,我不能坐在石楹上看大平原,就是時間夠,也不敢坐了,那麼大的孩子,怎堵著大門呢?唯一可以躲避這漩渦的,是往後山跑。
後山,只是平平常常的山,生長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樹木,可是,在濃密陰暗的樹蔭下,竟吐著許多白色的花朵。這些花朵,都綻在一棵和我一樣高的樹上,它,就是玉蘭花。像洪流裏的一方淨臺,我在這兒得到歇息。犧牲了大平原,我邂逅了玉蘭花。
得失不知,卻更加自在。因為,沒有人會來後山的,沒有人會在我的花上劃下裂痕,沒有雜沓的聲音影響我的心結,沒有任何因素會奪走我這片刻的安寧。是的,我擁有了這棵玉蘭花,故鄉因而鮮活起來。
廿年沒回故鄉了。幾次坐火車經過故居,卻見不到它的蹤影!聽說甘蔗園廢了,蓋了間工廠,甚至附近的池塘也不見了,換來一長排水泥樓房,還有半山上一間規模宏大的廟宇!
故居沒了!故鄉變了!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可是,玉蘭花卻成為我的故鄉。要是偶而下山,看到有人賣玉蘭花,便令我興起莫名的親和,不因花美,不為花香,我必買一小串,隨身而行。
廿五、六年沒回故鄉了。
前兩年,在空山中,也種了一株玉蘭,曾開了三朵花。可是,卻被我這粗心的愚農折斷了!
鋤草的時候,我本是極其小心的,不能傷了玉蘭,不能傷了玉蘭,可是,在草將除盡的最後一瞬,不知怎麼,笨重,鋤頭還是碰上那小指般細弱的樹幹,從此,空山沒有玉蘭花了!
玉蘭花沒有了,故鄉影像從大地消失了!
我所有的對於大地的眷戀,只有腳下所踩的一尺見方的泥土。
這小小的泥土不是我的故鄉,有一天我會倒下,身軀化為塵,迎風飛揚,那時候,也許才是真正的擁有玉蘭花般素淨與幽香的故鄉吧?
二、雨中花
在人們眼中,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當時的我,卻認為她是迷信。
母親信佛,不!應該是信神,已達到可以負病到廟裏坐大半天包爐丹而不以為苦的地步。據她說,那些自香爐中拿得的灰燼是神明的靈藥。我看過的,大圓桌上數堆小山也似的紅紙包,幾位中老年人用她們已操勞一生的多皺的手指,不停的包了幾個小時才完成的,這種工作,是為神明,為信徒做的善事,身子累些,手指酸疼些,都無怨尤。
母親常祈求小紅包成疊的供奉在家裏的神案上,有人生病,便以杯茭求神恩准,小心奕奕的將紙包中的香灰放進盛水的杯子裏,再讓我們服用。
我總是故意拖延時間,等香灰沈底了,才慢慢喝水。
母親是慈藹的,在我病中照料得無微不至,可是,一到喝爐丹的時候,空氣便無由的凝縮起來。這是我們母子間的第一道隱痕。
母親較常去的廟宇有兩間,一間很幽靜,沒什麼香客,大雄寶殿除了三尊佛像外,一片肅穆,在都市裏,這是難得的清靜道場。尤其入夜後,有位老先生,一襲長袍,悠然的彈中山琴,樂音飄渺,益添空靈,每次我都不捨離去。
另一間就不同了,香火鼎盛,香客不斷,路常為之塞,這就是母親包香灰的地方。
兩間廟在母親的心中,是無分軒輊的,由於這間廟的活動特別多,一下菩薩生日,一下作法會,母親就跑得勤多了。可是,這樣鬧哄哄的一片,我實在厭煩極了,每次去,只有呆立一角的份兒,直等到母親和熟識的人打完招呼,安排好祭拜的禮品,要我跪在紅墊上祈神為止。跪了幾次,我反抗了!幾尊木偶,為什麼要跪?不跪,是不聽話;不聽話,就是不孝。
由信仰的歧見轉成倫理的悖逆,再變成我心中的內疚,雖然執意不跪,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彌補這種缺憾。
有一次,母親為了趕時間,清晨出門的時候,囑咐我十時左右送束鮮花去廟裡,這是大好的贖罪機會。可是,不久之後,雨下起來,而且愈下愈大。不論雨多大,花一定要送。我抱著一束鮮花,跨上腳踏車,依時而往。雨更大了!花不但要送,而且不能誤時。把短褲摺了兩摺,雨衣披緊,腳踏車不曾稍緩。
雨狂了!雨狂,路更滑!雨水從眉際注下來,眼睛墜進深潭裏,整個人墜進深潭裏,不知是雨水,是汗水,襯衫全濕了,挺挺身子,驅走一絲寒氣,抽出一隻手來,拭去眼中的雨水,另一隻手,握著車把,也握著花束,花在雨中抖著,在車上震著,我看不真,也不敢看,只感覺它的存在,一簾黃而恍惚的影子。車子斜了一下,拭眼的手立刻縮回車把,我一定要依時前往,不能稍遲,腳在踏板上像機械般的踏著,眼前全看不真了,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不時飄入超前的人車的黑影;手與腳,連機械般刻板的感覺也沒有了,身子也不存在了,車子單憑直覺推進,唯一真實的,只有這一束花,這一束須依時交到母親手中的花。
不知如何送到的,只覺得,我以為母親迷信,母親以為我不孝的隱痕,似乎從此消失了!
三、結婚進行曲
在鬧市一隅,竟然有這麼一處交通便利而堪稱幽靜的小山坡,我喜歡,我常來。
山坡上有一座百年左右的建築,廊柱紅而不艷,有一方廣場,簡單整潔,這兒的樹,有很高聳的,也有很荒疏的,不見有人整理,我喜歡在這山坡一角,隨便坐在一塊石頭上,隨便倚著一棵樹,遠遠的眺望。
有一條河,隔出了兩個世界。河這邊,是山坡為始的幽靜桃源。河那邊,漸行漸遠,高樓也越多,真是十里洋場了。我從那兒來的,可是,只要一到山坡,便覺遠不可及,與我毫無瓜葛。
山坡與河流之間,有一條公路、一排樹,緊挨著山坡的,是樹蔭下的紅磚人行道。與其說這是會道,還不如說是憩息場實在些。因為往前走,過馬路,再過跨河的大橋,再過十幾分鐘的行程,才有住家;往後走,更遠了,少說也要半個鐘頭,方見屋舍,這樣的一條人行道,誰走呢?
在山坡上,我看得最多的,是這條紅磚路。紅磚綠樹,先就奪人,或坐或立的人們,從俯瞰的角度看下去,像一尊尊活生生的雕塑,看他們靜靜的坐了許久,或站了許久,最多,換換支頤的手,或輕輕挪一下枴杖,如樹如石,自地而生,人世間的愛怨喜怒,都不由心。我是這麼不由自主的喜愛這些原本常動,卻能片刻不為物動的靜息的人們,我可以像對一棵樹,一塊石頭那麼的與他們相契合。
可是,今天不然,我看到動的人影,而且,全心被他們吸引去了,竟成為日後這條紅磚道上我的最鮮明的印像,二十多年,不曾或離。
本來,我只是不經意的看到了圓的一叢綠樹,隨之,樹下分出三個小點,這三個點慢慢移開,看到三個小人兒的背、的腳了。他們分成兩組,一男一女靠著走,另一個隔著一尺遠,卻也亦步亦趨的。小女孩捧著一束花,一束淺紫紅的酢醬花,頭很低、步很緩,小男孩側臉望她,像護著珠玉似的顧著她。遠些的那個男孩,口一張一合的,似乎在數數字,但聲音很低,很柔合,聽不出來,他們無視於偶而呼嘯飛過的汽車,也無視於旁邊靜止的許多個雕像,當然,更不知道,在他們頭頂的山坡上有著一個注視他們的人,他們的步伐合著數字節拍移動著,專注的預演一齣人間戲劇,一齣二十年後真正要上場的結婚進行曲。
那時候的我,總也看過不少婚禮,但都是亂糟糟的,新郎新娘全是任人擺佈的活動木偶,那像他們,沒有粉飾,沒有虛禮,隨興、自適,一束路旁摘取的酢醬花,便足以代表一生一世由衷的信守。
但願,這不是一場兒戲,二十年後,這對小兒女,這位小伴郎,也以此禮進行人生大禮,至不忘此景。
奇美的花/孟 欣
- 2010-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