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太陽光已透過玻璃窗射進屋裏,望望壁上掛鐘,九點一刻。糟糕,媽怎不早叫我起來幫忙。
走進廚房,媽正用箝子細心拔著豬蹄上的絨毛,媽甩甩手,掠掠額前頭髮,幾根白髮在我眼前晃過。我的腳步聲,驚動她,媽轉過頭連說:「廚房不是男孩兒來的地方,到客廳做你的事。」
媽不容分說,把我推出廚房。媽真是勞碌命,忙一輩子,養了六個孩子,哥哥、姐姐們,有的在美國成家,有的定居日本,連么姐夫在東南亞的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人人見了媽都翹起大拇指誇讚好命,偏偏媽不肯享兒孫福,既不願出國遊覽,也不接受哥哥、姐姐的邀請,到他們那兒暫住一段時間。
每次,哥哥、姐姐來信,都問媽為何不到國外去,媽的理由只有一個:「我不能走。我一走,吊尾錘就像沒家的流浪漢了。」
我是老么,家人都叫我「吊尾錘」(客家話對最尾一個孩子的稱呼)。其實,那個人不願多享家裏溫暖?可是,我回來一趟,媽就為我忙裏忙外。昨晚,又聽到媽在咳嗽,會不會氣喘老病復發?媽的身子一直不好,我偏在這個時候回來,讓媽勞累,想想,我又怎能安心?
只要媽在廚房,就會做出色、香、味俱全的菜餚,看媽忙得不可開交,這不正是媽生活的縮影嗎?一輩子都為了丈夫和孩子而忙碌。就拿君怡的事來說吧,媽一聽君怡的名字,就興沖沖要我帶君怡到家裏來玩。媽好像很放心的認定:只要是兒子喜歡的,就一定是個好女孩。
其實,說真格的,君怡確實是個好女孩,她常指責我沒有家庭觀念,不懂得回家孝順父母,在學校連一封家書也不肯寫。說真的,我是很想寫,但學校的生活點滴和芝麻小事,又何必讓爸爸、媽媽操心?我總覺得,媽雖然看起來紅光滿面,精神健旺,不過年紀也已經六十幾了,怎好讓他們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研究我那龍飛鳳舞的字跡呢?寫這樣的家書就算孝順嗎?
不知何時,媽走到客廳,笑著問我:「餓了沒有?要不要先吃一塊豬蹄膀?」
「等爸回來再吃。」我說。
「你爸替我拿畫,可能慢點回來,先吃一塊吧!」
「等爸回來沒關係。」我問:「媽,您剛說拿畫,什麼畫?」
「我現在每星期上兩天畫畫課,學人像的素描。」
「媽,您年紀那麼大還學畫?畫來做什麼?」
「傻孩子,媽準備為你和君怡畫一幅人像畫。」
「我不要。畫人像是多困難的事。」
話聲剛落,突然發覺媽怔在那兒,眼裏閃過一抹悵然的神光。忍不住想說出心底的話,但是,我還是忍住了。媽,不要怪我又不聽話。讓您在廚房裏忙一個上午,我已經夠不安了,再讓您坐在板凳前,一筆一劃慢慢為我們畫像,我如何忍心呢?
「媽,先擺碗筷,爸回來就吃飯。」
我不忍媽為我剛才說的話傷心,轉移話題。誰知,話聲剛落,門「呀」的開了,爸爸出現在門口,綻開笑靨,說:「吊尾錘,什麼時候也懂得幫媽的忙啦!」
「爸,您回來了?」我熱誠說。
「爸算準你今天會回來。其實,爸怎麼放心把你媽一個人擱在家裏?」
爸常會寵我,也會逗媽,永遠保持年輕的心。最近幾年,爸越來越有赤子之心。爸喜歡說我只比他高一點兒,其實,我早在大一時,就高過爸一個頭了。
「你瞧你,都六、七十歲的人了,還跟你兒子比高矮。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話。」媽望著我們直笑。
「這有什麼關係?我要看看他在臺南讀書,有沒有長高?」
「哦,我要你去拿的畫像,你拿了沒有?」
「糟糕,我急著回來看吊尾錘,倒給忘了,明天再去拿。」
「不行,那是我給君怡的第一次見面禮。」
「媽,君怡只是來坐坐,要什麼見面禮?」我說。
「這怎麼可以,你們父子倆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慢郎中,急死人啊!」媽焦急地說。
看媽急成那個樣子,真叫人好氣又好笑,其實,媽連君怡的面都沒見過,光憑我幾句話,和一張合照相片,就為我們畫畫,要是畫不好多尷尬。
「媽,我去幫您拿。」我說。
「不,你找不到店子,那是一條小巷,你爸知道地方,很不好找。」媽比手劃腳說。
爸爸不得不,祇好說:「那我就和吊尾錘兩人去。」
說走就走。爸連一口茶也沒喝,拉著我趕到招呼站。不久,公車來了,人很多,我們勉強擠上車。
「吊尾錘,擠公車沒什麼?爸一星期陪你媽擠三次,早就習慣了。」在公車內,爸聳聳肩對我說。
車子搖搖晃晃,爸雙手抓緊把手,眼角清晰可見顯出深深的魚尾紋。爸真的老了,養那麼多孩子,歷盡千辛萬苦,孩子養大了,自己也老了,這就是人生,讓人不由得深深喟嘆。
「爸,哥哥和姐姐最近來信沒有?」
「你二哥昨天來信了,還不是那句老話,要接你媽去他那兒住一段時間。」
「爸,您可陪媽去住一段時候呀?」
「唉,你懂什麼?爸和媽年紀都大了,近年,大病沒有,小病卻斷不了根,長途跋涉,離鄉背井,滋味也不好受。萬一去了,老二也不好處理。就算吃麵包吃得習慣,在那兒,左鄰右舍沒半個中國人,找個老鄉親都難如登天,何必呢?」
「爸,您要是嫌二哥那兒太遠,不如到香港姐姐家玩幾天也是一樣。」
「香港是近多了,但他們有他們的天地。就拿你來說,近在臺南,還不是一年見幾次面而已。」
「爸!我……」
「我知道你功課忙,事情也多。所以,爸媽也不想一天到晚逼你回家,這趟回來,可就耽誤你不少時間了吧?」
我忙嗎?我忙到沒有時間回家嗎?不,我只是不願媽為我勞累,為我辛苦罷了。受爸媽的照顧是一種權利,也是任何做父母引以為榮之舉,但我已經長大,我也會照顧自己,那份「受寵」的權利早就不屬於我了。忍不住,我說出心裏的話:「爸,我已可以照顧自己,我不忍經常看媽那樣忙碌,那樣辛苦。」
爸突然回過頭,凝視我良久,才嘆口氣說:
「孩子,也許你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意,接受一份真誠的關懷,就等於付出一份誠摯的愛。你媽寧願為子女忙碌,不願見不到子女的面,這就是親情的可貴,你懂嗎?」
從爸爸雙眸放射出父愛的光芒,我懂了,連連點頭。不久,車停在一條巷口,我們下了車。從店子拿到媽的畫畫,是我和君怡合照相片畫出來的,雖不能說維妙維肖,但很逼真,輪廓和線條都可稱上乘作品,我訝異媽的技術竟這麼高超。
回到家,媽坐在客廳沉思,偌大客廳顯得冷冷清清。童年時,客廳永遠沒有寧靜的一刻,而今,客廳只剩兩個孤獨老人,成群兒女不再承歡膝下。我告訴自己,結婚後絕不離開兩位老人家。
媽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高興說:「你們回來了。」
「媽,您……」我的喉嚨有東西哽著。
媽迫不及待,伸出手:「拿來,看看像不像?」
媽的興致濃厚,一會兒問問技術好不好?一會兒問問像不像?我在一旁凝視著媽快樂的神情,突然想起爸那句語重心長的話:
「接受一份真誠的關懷,就等於付出一份誠摯。」
我的腦中閃過一份靈光,循著激起的小火花,我找到了圓滿的答案。媽付出一份屬於她的權利,當她享受這個權利時,媽就得到付出的快樂。
「媽,您畫中的君怡,跟她本人一模一樣。」
「真的嗎?那我就放心了。」
看著媽臉上綻開的笑容,我獲得一份快樂。就在這時,院裏響起爸爽朗的笑聲,夾雜君怡清脆的問候聲。
君怡說來,果然來了。
在客廳裏,當君怡接受媽那份畫畫的禮物時,臉上露出驚異與欽佩的神色:
「伯母,謝謝您,這份禮物太珍貴了,尤其出自您親手畫出來的。」
「那裏,那裏,……」
我抬頭望見媽眼中閃著微微淚光,君怡嘴角牽動一下。我發誓:我該挑起「吊尾錘」的責任,走上我該走的路,永遠擁有親情的快樂。
親情的快樂/孟 欣
- 2011-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