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板依嬤的蝦皮南瓜米粉/李詩云

  • 2011-11-23
這輩子,大概吃不到這樣特別滋味的蝦皮南瓜米粉了。
2006年七月,南竿正漫在夏的盛熱中,對我而言卻是感情季節裡,亂了和諧的飄雪夏天。這天是主日的早晨,於是我詢問下榻旅館的櫃檯芳姐,哪裡有教堂?
 清水有。清水的教堂?那是還未癒淌血的情傷處,怎堪再觸景傷情…聰慧的芳姐看出我眼底一閃而過的苦,了然於心地立即言馬港那裡也有間天主堂,還有修女在。我便搭車前往馬港,試圖想讓那為人類而傷而痛的聖潔靈魂,來撫慰我這為兒女私情而痛而傷的折翼靈魂。
天主堂內只有一位修女與我—看來,今天來尋求主前慰藉的,只有我這顆飄飄茫茫的無依靈魂了。修女姓黃,說自從創始的石仁愛修女退休後,就換她繼續在此為這裡的蒼生服務;我向四周環顧,簡單的陳設,空曠,卻安詳。聽說神父並沒有常駐於此,因此平日只有黃修女代為主持望彌撒(天主教的主日崇拜儀式)。由於小時候最先接觸的基督信仰便是老家附近的天主堂各活動,也曾短暫慕道於天主教福音,因此對望彌撒的儀式並不陌生。在結束主日崇拜後,告別黃修女,要離開堂區時,突然見到一位依嬤也正從教堂外的小徑而出。
我印象中,剛才應該沒有看到這位依嬤也同坐在堂內望彌撒,於是我好奇地刻意放慢腳步,尾隨跟在這依嬤的後面。只見她緩緩地走向街上的公車招呼站處停下來,似乎是要搭公車;我仔細地打量著這依嬤,有六十:不,應該是七十歲以上了吧?有些老人家的駝背了,行動不是很便利,似乎腳有些問題。天氣很熱,她流了不少汗,尤其光是從天主堂到馬港的公車站,這不算長的距離,已經讓這依嬤氣喘吁吁了。於是我招呼了輛剛巧停靠在旁的計程車,先進入車內徵得司機的同意,請他駛向這依嬤旁停下來;然後我打開車門,向這依嬤問其欲往何處?是否願意一起搭便車?其實,那時我心底早已盤算著,不管她說要去哪裡,我都會說:「剛好順路」,免得她不好意思而婉拒。真巧,居然也是要到鐵板的仁愛村!還真的順路,於是我便跟她說自己也恰巧要回仁愛村的旅社。
起先,依嬤是猶豫著我這陌生女子的—盛情,有些顧慮,於是我想到她也是從天主堂堂區出來的,所以便解釋自己是主日來天主堂望彌撒的,有在那看過她…果然,經我提到天主堂,這依嬤也就不再婉拒而上車了。
「妳是台灣來的吧?來旅遊還是探望當兵的男朋友?」這是依嬤一上車開口的第一句話。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怕一說出來南竿的原因,恐怕…眼淚會比話還早掉下來,於是我只好尷尬地用苦笑代替回答。我想,這已飽經世故的依嬤或許已經看出我眼中的落寞與難堪,所以並沒有再汲汲追問。車很快就抵達鐵板,依嬤和我雙雙下車,原來依嬤就住在鐵板的街上。
「快中午了,餓了沒?我煮蝦皮南瓜米粉給妳吃。」依嬤站在她家的門口前,突然轉頭對我說,也不管我還來不及回應,就直接開門走進屋內,我只好尷尬地跟著進屋。「依嬤,我…我不餓啦!,不用麻煩了」現在倒反而換我想阻止依嬤的盛情。只見依嬤似乎沒聽到,就進去後頭廚房內開始忙碌起,完全放心我這陌生人在屋內。
「我真的不餓,您不用忙啦::」我是真的不餓,不,正確地說,我已經忘了什麼是餓了。這些天,恍恍惚惚地還傻在突然的情傷中,根本沒有「餓」這個生理感覺出現過。
「這是我自己種的南瓜,天氣熱,我常吃這蝦皮南瓜米粉,清爽,也很飽。」依嬤將南瓜放在鉆板上,拿出菜刀,我趕緊稱南瓜硬,接手過去幫忙切。切這麼硬的南瓜,對已經駝了的依嬤,該是個大工程。切完南瓜後依嬤便繼續接手她的—拿手絕活。料理中,依嬤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我三十一歲就當寡婦了,生下了一個兒子也早就跟著老婆在台灣生活。以前啊!我曾經到台灣想跟兒子住在一起到老,可是最後還是回來馬祖::」。
原來依嬤的國語說的還標準,是因為住過台灣一段時間。
「現在也只有修女會來我家坐坐,看看我:啊!我是沒有洗禮入教啦!但是我相信有神,所以,我都會到天主堂那裡走走,整理整理環境,然後邊掃地邊跟天上的神說說話。」依嬤先將南瓜炒香。
跟神..說話?
「跟神說話囉!說說自己的兒子又好久沒有帶孫子回來看我了,說說小時候的玩伴阿惠剛回到天上,不知道神有沒有看到她?還有,我的老伴已經在『那邊』等我很久了,拜託神要幫我照顧照顧他,要他再等我一下:啊,現在等水開就可以吃了。」依嬤從水缸中杓起水注入鍋內。
我轉頭看向屋內四周環境。屋內的擺飾,似乎跟時間的變遷無關—看得出來是陳年款式的桌巾與門簾、上頭還有個大同寶寶的老冰箱、早已斑駁的木製樓梯:這依嬤,就這麼獨自在距離親人與天上丈夫這麼遙遠的離島,獨自向晚?三十一歲就守寡的她,卻是這麼淡然地述說著旁人聞之不忍的悲情?
依嬤說自己姓陳,丈夫生前是位憨厚的漁工,也在鐵板街上經營過小舖。依嬤是從北竿芹壁嫁來的,夫婦倆人胼手胝足打造一片家園。生下兒子後,依嬤上午就揹著小孩在市場做零工,下午就去自家的小菜圃種些南瓜或蔥等家常蔬菜,省下買菜的支出,平常也會收些軍服回來洗,貼補家用。依嬤的丈夫自從家中吃飯人口增添,更努力地工作,除了白天在碼頭工作外,夏季晚上也會去網撈蝦皮…。
 蝦皮?我之前在海邊見過當地居民在夜晚聚集捕撈蝦皮過,知道那是辛苦。馬祖雖然已經日漸現代化了,但網撈蝦皮的方法應該還是無法以現代科技所取代,得仰賴辛苦的人力做捕撈。
「依嬤,您們那時不是還處在國共的緊張對峙時期,對岸都還會不時砲擊些宣傳彈在馬祖,這裡的男人除了當民防隊外,還得身兼很多工作才能得以溫飽喔?這種緊張時期,晚上去補撈蝦皮,不危險嗎?」我暗自想像著依嬤的丈夫在那個還處在國共時期,在月黑風高的晚上怎樣辛苦地一面擔憂對岸的砲彈或是水鬼,一面流著汗與一群在烽火下討生活,求生存。
「男人?這裡不是只有男人才會去撈蝦皮,女人一樣得下水--」
「 女人也要下水撈蝦皮?依嬤,那妳也有下去撈蝦皮過囉?」我問正在切蔥段的依嬤。
「我?」,依嬤突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芹壁的婦女—沒有不下海捕撈蝦皮的。」
原來依嬤是從北竿芹壁嫁到鐵板的。我記起曾經收集的馬祖觀光相關資訊中,曾提到蝦皮產業曾帶給芹壁居民很長的一段致富歲月,產量為居馬祖列島之冠,直到解嚴前後才沒落,甚至讓芹壁人去樓空。在全盛黃金時期,全村不分男女都會在夏季晚上合力捕撈蝦皮,難怪依嬤當然也會隨丈夫下水捕撈。
「 現在,我再加一點蝦醬進去,這道湯會更香喔!」
她的丈夫曾經救過在鐵堡服役的一位舟山籍老士官,結成好友,而蒙教授蝦醬製作。依嬤說就用自己撈捕的蝦皮,用網篩篩去雜物,洗淨瀝幹選用新鮮及結實的蝦。再加蝦重量30∼35%的食鹽,拌勻漬入缸中,鹽漬發酵。氣溫高、原料鮮度差,多加些鹽,反之則少加鹽。每天兩次各20分鐘,用木棒攪拌搗碎。搗碎時必須上下攪勻,然後壓緊抹平,連續進行15到30天左右,至發酵完成為止。醬缸要置於室外,借助日光加溫促進成熟。缸口必須加蓋,不使日光直照原料,防止發生過熱黑變,也避免雨水塵沙的混入。以前都是丈夫自己製作,後來丈夫去世後,就都是依嬤自己製作蝦醬了。
依嬤拿蝦醬讓我聞一聞味道,很鮮腥,但料理起來卻是十分美味。我看著廚房一隅的醬缸,已是很多年份了…這醬缸,陪著年輕就守寡的依嬤,渡過許多回憶丈夫的昏黃時分吧?
牆上有副木製的相框,裡面有許多張拼湊的大小泛黃相片。我軀前仔細欣賞:有依嬤一家的家庭照、或依嬤丈夫的獨照、她兒子的嬰兒照、學士照、和小孫子的照片,也有一兩張依嬤年輕時和其他同齡婦女的生活照。照片中的少婦依嬤,身穿簡單女服,與另兩個同齡女伴站在一座戲院樣的門口笑得燦爛…。
「那是阿金和阿妹,是我嫁來南竿後,最談得來的女伴,雖然住在不同村,但還是常找機會聚在一起,還好有認識她們,不然我未出嫁前的女伴像阿惠都還在北竿::」,依嬤彷彿進入舊時光般:「那張是我們在梅石的戲院前拍的。」
「那依嬤妳還好有這些老朋友在這裡,就不會太寂寞了。」
「她們?早就不在了。」依嬤的眼眶,突然泛紅。
依嬤已經忘記是民國哪一年了,但還記得是九月二十九日那天的晚上,依嬤和阿金與阿妹相約去梅石看電影。那時馬祖人的娛樂,除了廟會活動外,大概就是去軍管的電影院看國片了。常常一到放映日,就看到居民扶老攜幼的連袂去梅石看電影。那晚,當全場觀眾聚精會神觀賞劇情時,一顆砲彈,從天而降穿過戲院的屋頂,爆開在觀眾席間。依嬤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如人間地獄的慘狀,不絕於耳,這顆無情的砲彈,造成二十六人死傷。她的兩位姐妹淘,就是在這場悲劇中的犧牲受害者。那關鍵致命的一刻,依嬤剛好想要如廁而離席,才走沒多遠,就聽到爆炸聲,雖然僥倖的躲過一劫,但依嬤從此再也不願看任何電影了。因為,不只這次痛失姐妹淘,在爾後的不久,她的丈夫也不幸成為無情烽火下的犧牲者。
那一晚的梅石戲院慘劇,是兩岸緊張對峙時期,南竿島砲擊傷亡最嚴重的一次。連江縣衛生院和陸軍醫院救護車及搶救人員來回搶救遍野的哀鴻,這次不幸事件,震驚了整個馬祖。於是地區各機關團體發動了所謂「九二九復仇運動」,向來急公好義的依嬤的少壯丈夫,當然也捲起袖子,與民防自衛隊隊員,加強巡守,誓言復仇。
但,依嬤的丈夫卻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非但沒有復仇到,卻因誤觸國軍所放置的地雷給奪了性命。那無情烽火時代的馬祖,山上是禁區,海岸是雷區,軍民往往為此付出無法挽回的代價。
那是我不曾參與過的悲情年代,我想像著一個隻身嫁來鐵板的芹壁姑娘,年紀輕輕就失去好友與至愛,而成為獨自拉拔大幼子的寡婦依嬤,是怎樣走過這半世紀的?我發覺,依嬤在述說這些悲情時,雖然偶而眼眶濕潤,但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反而還不時豁達人生的慈祥微笑,這是屬於馬祖婦女特有的認命與認份嗎?比起依嬤,或者該說屬於那年代馬祖婦女的悲歡離合—我的小小兒女情傷,卻又是怎樣的微小呢?
「我們馬祖人啊!不管環境怎麼樣,都會努力想辦法吃得飽飽地過日子,等下我要再去園子裡看看,剩下的南瓜,明天是不是可以採來吃了?來,這碗給妳,年輕人要多吃一點,才有力氣過日子。」依嬤盛了一大碗蝦皮南瓜米粉到我面前。
依嬤親手製作的蝦醬,或著南瓜與米粉的香氣飄散在老舊卻溫馨的屋裡,這是我飄洋過海,不得不吞下苦澀情觴的馬祖之行,第一次感覺到—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