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南國的陽光讓我眷戀,但魂夢卻繫著東北部丘陵地帶的家園。
帶著南方特有的艷陽,僕僕風塵似候鳥翩翩飛返,半載一次的返鄉,總是令我雀躍不已。車子每向北跨躍一步便近家鄉一步,也不是故鄉有什麼夜夜相思的人兒,只是太懷念那一片可以嘯傲的田園山林,那一灣溪流。「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滿車的嘰哩呱啦都是熟悉的鄉音,倒覺得相當悅耳,因為它們在向我訴說:馬上便可以投入久違的家鄉。
走在泥濘的小路上,腳板能察覺大地跳動的脈搏,水泥柏油路面雖然便於行走,然而,就因為故鄉獨有的這份可愛,也就不吝惜腳上蹬的白皮鞋了,就讓它嚐嚐幾斑黃泥吧!
也不必黑夜偷偷摸摸到運動場去,眼前活現著可供嘯傲的山林,從丹田裏噴射出一串又一串的呼喊,如果把胸腹裂開,苦惱滾滾地流出來,那苦惱定可以瀰漫滿坑滿谷,但我又怎能忍心使樹樹木木、花花草草也感染我的憂情?強者總是把痛苦自己承擔。何不想想恬適?何不說說瀟灑?應是梧桐樹下,搭三間茅屋,砌幾排紫竹籬笆,旭日冉冉當門掛,遙天一抹,滿屋雲霞,遙山諦聽,展起的鵲鳥,合奏清雅。或者想像一場壯闊的閱兵大典,看鴿群檢閱山岳河流與炊煙,看晨陽檢閱晶露花香與鳥語,看清風檢閱蓄勢待昇的朝顏。或者細細品聆早晨的園鳥,自敻遠碧闊的煙靄中,飛來棲歇一頁唐詩的清香,展喉、吟哦,無數瑩亮的瓔珞,滴滴溜溜地滑入晨曦中的銀盤。
竹林深隱處有稀疏的人語,這是風盪盪,搖新箬,聲淅淅,飄新籜的季節,鄉村人家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全家動員撿籜葉去,從這個山頭轉到那個山頭,又從那個山頭,翻越另一個山頭,非把每座山踏踩過不可。籜葉常能賣得好價錢,每台斤八十塊,一天能賺上千把塊,這都是山林賜予的財富,大地是鄉下人的母親。也曾穿上破皮鞋,跟隨撿籜葉的隊伍,這山繞那山,也曾聽過八世紀那位山水詩人的吟哦--「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也曾領會「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的曠遠。
走上半山腰,要去造訪那雲霧的家鄉,有個樵夫擔著一擔薪柴,他的形象是一肩能擔天的孔武,雙腳能踩地的穩重,唱著「山上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的樵歌,歌詞一點也不絢麗,因這出自山野樵夫的歌吟。不要懷疑在這時代怎會有國畫中的景象,山林農村中有的是飽浸詩書、淡泊名利的莊稼漢、林泉叟,想必孔尚任也是這樣的人吧!否則,他怎能說出「山松野草帶花挑」的佳句。一擔柴,這柴是枯敗的松枝,綑綁時把野草山花都一起繫夾上了,本無意把野草山花挑回家,就在不經意間,詩人發現這一擔柴永恒的美感!不必像那城囂中人,假日往山林走一遭,然後,提筆讚嘆自然的美妙,在鄉野,觸目即是蒼翠,接眼無不山川。
在山林沒有聒噪,有的只是和諧的天籟。你聽得見,草芽破地而出的脹裂聲;你聽得見,葉尖在苞裏的撥節聲;你聽得見,小黃鸝鳥兒輕柔曲調的裝飾音;你聽得見,蚯蚓辛勤鬆動泥土的韻律。思想家最好長住這裏,因為寂靜有益思想,可以不必答理某位哲人所提出的那個無可奈何的建議,說什麼思想家最好耳聾。
遊完山林,且逛村巷,不要拿衛生觀念來衡量那掃不盡的牛溲滿地,雞糞當戶,不要拿朱門紅宅去比較篳戶柴扉。城市裏可有疏籬?疏籬下,桃花灼灼。煩囂中能有池塘?池塘邊,楊柳絲絲。知否?細微的草葉尖上,也能有月亮與太陽的聚集,嫩弱的幼苗,也能製造一個豐收的季節,小小的柴扉,也能是一個幸福的家園。
站在高崗上俯瞰綠野平疇,良田萬頃。看那山泉源源滾滾流淌溝渠,滴滴盡是瓊漿玉液,灌溉一畦畦的風調雨順,撒下一排排希望的種子,裁植一株株青翠的禾苗。「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但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人在春耕圖畫中,體現著農夫們勤奮耕耘的意境。田舍郎的生命猶如一口深井,工作幹活就是那懸在轆鱸上的叮叮陶瓶,用日子的長繩探測人生的深度,他們懂得在乾旱的季節裏,更須把自己搖晃成更叮噹的聲響,大自然才會報以一掬透心的清涼。
有一灣溪流,清澈得可見河底游魚,不要奇怪這兒的溪水,怎麼還這樣澄清得泛著綠光,溪水和這裏的人情一樣,沒有被一丁點科技文明所污染,鄉野人泅游在滿山遍野的綠意中,他們是葛天氏、無懷氏的後裔,自然飼他們以幽閒,養他們以安寧。
白雲深處有人家/ 乃 欣
- 2011-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