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一個清晨,在花蓮住了二十幾天之後回到鹽寮,發現鄰居老夫婦養的那隻水牛旁邊多了一隻小牛,兩隻牛站在院子裡的草地上,不遠處則蹲著老夫婦的小孫子。
我非常驚奇地走過去,問那孩子:「哪裡來的?是大牛生的嗎?」我這樣問,是因為絕沒想到這隻大牛會生小牛,因為我們搬來一年多,牠的肚子便總是那麼大—又大、又硬、又脹。我們常懷疑牠肚子裡究竟是什麼,始終不相信牠會生小牛,因為牠的肚子沒有變化,或許可以說,我們沒看出牠有要當母親的樣子吧,但現在,牠身旁竟然有了一隻小牛,肚子卻沒有變小。
「是不是從別人那裡抱來的?」我衝口而出,但立即覺得荒唐,便又說:「牠生的嗎?」
「是啊!」那孩子說,仍舊專心看著小牛,大概認為我的話相當奇怪吧,但照例是小孩對大人的怪話總是瞠然而已。
「什麼時候生的?」「昨天早晨。」「誰來管牠們—誰來幫忙的?」因為那天天喝米酒的老人是不可能出來幫忙的,我甚至十分相信,他可能根本不知道牠的水牛已經懷孕了。對於自己的牛,他應當像我一樣懵然吧;至於那老太太,我也覺得她先生不管,她也就不管了。
「沒有人來幫忙,牠就自己生的啊!」我說。那小孩仍舊看著牛。
「沒有人來幫忙—你們一醒,就看到有隻小牛在這裡了?」「哎。」但誰也不知道這聲「哎」代表什麼,但我仍舊認為小牛就是這樣生的;當他們醒來的時候,連胞衣都舔光了,小牛的身上當然是乾乾淨淨的。那老夫婦連一把稻草都沒有為這母子鋪一下,更不提那天晚上這海邊的風雨如何了。
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母子,第二天清晨,對望著木然而驚奇的孩子。小牛眼睛是純淨的黑,充滿對世界的好奇,母牛眼中那巨大的黑則閃耀愛的戒備。
臀部靠著母親肚子的小牛,相形之下顯得好小,牠是隻小公牛,後腿掛著小小的蛋囊,肚臍還未脫落。牠的鼻樑是白的,四隻又嫩弱又憨粗的腿,自膝蓋以下是白的,其他則是灰褐色,佈著胎毛;眼珠和鼻頭的黑顯得最為突出,長長的耳朵,加上身形,使牠看來又像小鹿,又像兔子,隱約間似乎發散著新生兒的清香。
我蹲下,向小牛伸手,牠愣愣地看了片刻,便試探似地走過來,快走到時,又突然把頭淘氣地一歪,邁著軟弱的小步子,回到母親身邊,臉在母親腹側一蹭,小嘴就順著腹側伸向母親後腿跟的乳房。
自此以後,那小牛就隨著母親在這世間承受作為牛的一切了:吮奶、依偎著母親、被母親舔得踉蹌歪斜,用嫩嫩的小鼻子試聞草香,因世界的驚奇而躲到母親身旁,被永遠趕不去的牛蠅叮得肚皮滲血、在泥坑中打滾糊成泥牛,然後又被母親舔得脫穎而出,炙陽酷照時永遠在炙陽下,雷雨交加時永遠在雷雨中,起風之際永遠把頭朝著風的方向昂起,當作唯一避風的方法。有時我很懷疑,如此不分溽暑寒冬,一隻小牛能禁得起風吹日曬雨打嗎?事實證明牠禁得起,如今已在環境酷烈考驗下長得快與母親一樣高了—卻還在吮奶。
最令人動容的是,颱風來襲,十幾級的風,從海邊或山坡狂捲,傾盆的雨翻飛,水牛母子則平臥地上,腹部貼地,四肢盤跪,頸項前伸,下頷與地面相連,任憑狂風暴雨吹打,就這樣如與大地化而為一,安然度過自然的災劫。
每當此時便覺得,牠們多麼像地上的大石啊!牠們的根,已深深扎入地下,是地上的磐石。
水牛的故事/耘金
- 2012-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