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街頭,有時會感覺到自己的心變成輕靈羽化,以一種無形的穿越,進入四周的環境內部,市囂、建築、車輛,人的疾行,激旋的街塵,路中的綠島,天空的雲捲,都被這種意識穿越通過。肉體暫時隱退,透明的自我意識,立體似的向外擴散開來。此際,心靈的開放,把有形的時空,統攝於無形的心的領域之中,這種感受,究竟是一種神祕主義的經驗?或是僅為一種想像的存在形式?在現代的生活型態,是把理念世界的可能性,潛藏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未來,具有無限的實現可能性,可以各種想像的形式呈現,在未來的深處,對於任何事件,任何期望,都具有極大的出現機會。在這種心境之下,現代的人,生活在一個希望心靈能夠得到解放的自由主義之內,所以他的理念世界,是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肯定他的理念世界形成的一個無所限制的自由狀態。在此情形之下,現代的人,一見其意識層沒有限制,於是他的心,成為無秩序的自由狀態,而非自恃自制信念的自由。也可以說,他的心趨於一種錯綜悖理的不規則形式,而對其未必的將來,懷有一種虛無的想像與期待。
雖然現代的人,對自己和世界的未來,具有此類虛渺空洞的嚮往態度,以期在未來獲得更美好的生活意義;但是深一層看,他這樣的期待嚮往,通常是以自信和迷惑的揉雜而成的心境為基礎的。他之所以自信,是因為依靠理性的判斷與發明,使他克服了各種疑難;他之所以迷惑,是因為對於理念世界的肯定與堅信。他認為:人通過理性設計,足以使所有理想成為可能。
但是,在尚未通過理性設計之前,在其理念世界之中,只是一個無窮的自由狀態,以自由的悖理形式存在著,故將引起極大的迷惑。而且,在此極大的迷惑之中,一個現代的人,很可能分不清楚他所憧憬嚮往的想像世界,究竟是建立於自我的自恃自信能力之上,還是維繫在潛存的龐大迷惑之上,甚者,生活在這一時代的人,猶可分為四種大的類型:
(一)只有少數的人不僅具有自恃自信的心境,同時也具有實現其想像的能力。對他而言,未來的世界是樂觀的。這些人,譬如那些傑出的科學家,和深具信心的政治權術家等,堅信科學的及政治理念的功能,並且,他們很可能將益形鼓吹世界的人們,共同信服其科學、政治的理念。
(二)大多數的人,其心境是混雜著自信的樂觀和不解的迷惑的。在此又分兩種:第一種是自我確實意識到對未來所想像的理念世界實現的自信心,亦復意識到對未來憧憬的鉅大迷惑。這種人是較為穩重的明智人士,因為先在前提上他有意識的存在,憑此意識的洞察,他可明辨其足以自信之處,以解答其迷惑徬徨的部分。如此,他將既不失於自信,也不失於盲目的無知,即使他的心境或因自信的程度較大,以致較為樂觀;或者因為自信的程度較少,以致較為悲觀。惟因其意識的明覺,仍可停留在一個較恰當的適度的樂觀主義上,或一個較恰當適度的悲觀主義上。
至於第二種的人,是自我不能明確意識到其心境之內,究竟自信和迷惑的分際是什麼?對其所以自信、迷惑的原因和意義未能洞察,於是,由於缺乏意識的明覺,雖其有所自信,但是往往卻是基礎脆弱的一種想像;雖有所迷惑,往往卻是對自我能力的一種無知。這些人,可謂是一種晦隱的心靈,或因他模糊的自信而成為晦隱的樂觀主義,也或因其模糊的迷惘而陷於晦隱的悲觀主義。
(三)對於心的境地,另有第三類型的人,他們對於未來的世界,充滿了完好的幻想,在其心中,也同樣不曾具備意識的明覺,所以也不解自信所以為自信,及迷惑所以為迷惑的意義,卻因為一種對未來的想像與期待,產生了一種對未來的樂觀主義。在這裡,其樂觀是罔顧於自信和自恃能力和迷惑難解之狀態的,這是一種危機四伏的樂觀,稱呼他為一種過度的樂觀,或者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當是恰如其分的事。
(四)第四類型的人,他的心中,同樣不具備意識的明覺,同樣不解自信所以為迷惑的意義,然而相反的,他卻因為對未來一種懷疑徬徨,產生了一種對未來的悲觀主義,這也是罔顧於自信自恃能力和迷惑難解之狀態的,乃是一種令人耽憂不已的悲觀,若稱之為過度的悲觀,或者是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也是十分恰當的事。
夾雜著自信與迷惑
現代的人,在心境上來說,大多數夾雜著自信和迷惑的。依此自信和迷惑,對於不可知的未來,對於不可知的外在世界,興起無所限制的遐思,對那些未知世界的憧憬,人們建立了紛擾而繁鉅的想像,在心的感覺上,現代人是期待於未來理想的。他的心,是跳躍在廣闊無際的想像的王國。他的心境,交織在向四周投射的盼望之中,急切的盼望,要求一蹴可及的成果,因為自信的支持,他是一個自大的人;由於無限的不可知解的未來,他也是一個徬徨的虛無者,自大而復流於虛無,是現代人的基本通病。
更有甚者,現代人不斷地對外企求,他的心力的目標,永遠奔馳在空洞的理念世界之內,無窮無際的蒼穹,時間和空間的解放,是現代人自信而復迷惘的王國,但是想像將永遠成為想像,難有實現之期,因為只有少數的人,少數的事,才能在未來實現。如是,今人之心,固然同時具有自信和無助,但在現代人心的深處,所潛在的主要部份,是一鉅大無明的疑惑,這是因為在基調上,現代人對未來的想像,具有雙重的困難。
其一是內在核心的衝動,類如自由電子,無限制地運轉正對未來的期待上。其二是這樣的期待心力,通常將如流星般的熱情,焚失在浩瀚的太空之中,或者,這樣的期待心力,一旦投溢出去,卻因理想的空洞,無從獲得滿足的反應,以致挫折失望。這些,都將沈落積抑在他那鉅大的迷惑上。若深一層看,這種現代的心境,是因為心之解放,而走向漫無邊際的自由意識,一切都是可能的。尤其,如果沒有上帝的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
人之被解放,可說是因為對科學理念的崇拜,借著科學的理念,使人對自己的能力有所堅信,他相信,對於未來的變化是可加以主宰的。然而,這種自我的信任,最初只是存在於理念的世界之中,而不能保證其必然實現,投在心境中的理念世界,和實在的能力之間,存有一遙遠的距離,這也是想像世界與現實的鴻溝。
現代人是逃避者
我們再深一層看,這種追求的心理,實來自人的自體,所以每一時代,都可謂為追求者的時代,每一時代的人,都成為真誠的追求者,只是現代人較前人更甚。對現代的人來說,未來,是一美麗新世界,再從另一方面看,這一時代的人,心境上的追尋,實際更是基於一種逃避的心理,因為,他們的心境存有一鉅大艱困的迷惑,在潛意識深層,他要離棄或擺脫這一困惑,他又是一個真實的逃避者。
現代人是逃避者,緣於他的不安,理想高懸在天上,既急切追求此偉大壯麗的理想,對於目前所擁有的,誠難令他滿足,現在的一起,被他奔競的心靈拋放身後。過去,是不值效尤擇取的,餘下的事,完全投寄於未來,故可說他是一個不安於目前的人。周圍所既有的,很少就是他所確認不妄的,現在的環境,好像是即將陸沈的大地,祇是從其腳下滑掠而過,這種心境,使之趨於離棄現在。對於這種不甘把握的狀態,稱之為「逃避者」的迷惑,對於這樣的一個時代,更稱它為逃避者的時代。
現代的人,是一個忠實的逃避者和追求者,這樣一個矛盾現象,雖然不只有這一代的人,才擁有追求和逃避的心境,而是這一代人的感受,尤其如此呈現著。追求和逃避,基本上連結在一起,因為在基調上,現代人,依存於飄浮不定的幻境之中,他既是企望於未來,而更有絕於現在,在不安的生命之內,扮演著追求和逃避的角色,這是一個無形而復深沈內化的心繭,這是現代人之繭———一場漫長的夢魘。
現代人之繭/乃 欣
- 2012-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