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臉色、淺淡的微笑、輕慢的動作、虛弱的語氣……這是我記憶中從簾後房間走出來的姨媽。她會要我上前讓她摸摸耳垂,然後說我耳垂還有點肉,命算不錯。被摸耳朵,讓讀小學的我總是感到難為情,卻喜歡姨媽身上滿是柔弱、憂傷的感覺,像是一朵盛開後的玉蘭花,留著一絲幽香。那個氣味有一天消失了,卻又不斷回來,在我家流連,變成我家的味道。 姨媽有一天晚上被送了出去,再沒回家。靈堂裡,我靜止在椅上,遠遠望著姨媽的遺像,不停地流淚,連擦眼淚的念頭都沒有,結果哭到顫抖、嘔酸水,這下驚動了所有人,外婆帶點窘色地看著大家呢喃:怎麼這麼愛哭。表弟小我一歲,是姨媽的獨子,好奇地看著我繼續歇斯底里地哭。
母親總是說她姊姊命苦,腦子有病,沒一天頭不疼,這種日子怎麼過?若死亡帶給姨媽解脫,姨媽會不會摸摸自己的耳垂說,這樣的命算好呢?原就孤僻的外婆,在長女早逝後變得更沉靜,但更令我驚訝的,是母親說外婆的腦子也有病。 我有一段時期和外婆湊合住在一個加蓋的房間,每天醒來就看到她對著鏡子,抹上味道很幽悶的髮油,將一頭長髮挽到腦後。她的一日生活,常是坐在藤椅裡,陷入無感的狀態,我不敢接近她,是怕她那雙憂傷的眼神。
高一時我住校,有一天接獲外婆病危的通知,趕到醫院時,她剛嚥下最後一口氣,雙目微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者。
表弟是資優生,但大學畢業後不到兩年也生病了,和他媽媽、外婆不一樣的是,他是躁鬱且有暴力傾向,強制送醫後,病情暫獲控制,但接著舅舅唯一的女兒也罹患躁鬱症,被迫從職場退休,全無從前可愛的模樣,舅媽老是上前抱抱她、逗逗她,我看了總是眼眶一熱。
眼前已很清楚,我家母系有精神疾病的遺傳事實,但那個年代關於憂鬱、躁鬱症的醫學知識不足,「腦子有病」之說,並非上一代有意輕描淡寫或不做親子溝通。 在女兒稍微穩定後,內向的舅舅竟也發病了,雖然不躁,但那股瀰漫屋內的憂鬱氛圍,令舅媽時感窒息。 舅舅在接受治療與母親、舅媽不斷開導下漸有起色,前後一年左右就面帶笑容,輕鬆許多。不過後來出現帕金森症現象,某天午寐時悄悄往生。 母親在五十歲之前,被確診遺傳到糖尿病,從此就有失落感,隨著老去,變成終日焦慮,終致徹夜吵鬧或崩潰哭喊,醫師說是重度憂鬱。
但母親平靜時,會簡單地叫我多注意心情、多出去運動。的確,我不能當「宅男」,尤其不能變「災難」,但下定決心去面對醫療協助,還是在喪母之後,距離我首發焦慮症,已有七年。 我在接受焦慮治療半年後,會時常哼歌、跳舞,開始勤於運動,並喜歡上大自然,我不再自憐地想「我的家庭真憂鬱」,我反而要很勇敢地說:我的家庭真有趣,有一種獨特的幽香。
一縷幽香/國玉
- 2012-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