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身/陳文和

  • 2012-09-20
 是妳嗎?那透出綠葉浮光中的纖小身影,真的是妳嗎?
 這幾年,我總在尋覓妳,總在等候妳。
 他們說,秋來了,不算;我目睹落葉繽紛,不算;早晚秋意微涼,我接收季節更迭的觸覺,不算;走在路上,那秋聲蕭颯,尤其在海濱,一股大風掀奪我的前行步伐,但,那也沒算。
 妳,不來,不以一碟兒詩話,和我相遇,我始終不肯也不願相信秋訊的快報。
 妳,翳身在一叢雀榕枝椏間,隨著浮起的秋光以及背後一行五色多采的欒樹,還抓下一天的藍,只俘幾絲白雲為虜。就這樣,與我在每年的一個早晨,以秋色相邂。
 就如平路的〈非強力春藥〉,以夜以咖啡以蛋糕以兩片「無伴奏的大提琴」的CD,任自己被擊垮,在黑夜與晨曦的交接處。她放鬆了肢體,她任由情感奔流,一舉沖毀了理智築成的堤防,無望地記起生命中那個無可比擬的人。
 而妳,也如斯。那年的秋,我們乍遇,在一株美人蕉樹前,妳茫然的目光梭巡腳下那一片褐了黃了近枯幾萎的草地,我一時以為妳就是我中年忽地驀然白首的知己了。這裡,不是國之南境,溫暖的彼方,我們一同迷途在荒蕪的心田中,妳覓尋季節更迭的軌跡,我困惑生命的疲憊。
 我們,如被閹割了豐收喜悅的稻田,以殘禾敗埂的眼波,同時面對生命的秋色。
 但,妳彷如鄭愁予〈貓與紅葉〉中的那貓,自窗之明臺一躍著地,告訴我———詩人來信了。而妳,正是那一聲問候比夏天的嘩笑還綿長的郵簡,雖然,我從未聽聞妳的任一嗓音。但我卻已確知:生命中寂寥荒涼的旅途,也有同伴和我一樣躑躅,不知再隨波奔前或是暫停步履,停了,予看予聽,予等候。
 我初初僅以為妳如我,累了、倦了,也茫索了,只是過客般,停頓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妳終究如所有郵囊空了夢想的千雁萬鷗一路逐流到遠方,做了心田空蕩的歸人。那年的秋,我常流連那株美人蕉樹下,和妳交換一雙流眸,暗忖妳離去的腳步,如生命的沙漏,那般的逝去且近了。
 但,整個秋日以及再來的並不寒冽的冬季,妳如悄佇一隅的情愛,默默伴我靜緘過了最凍極冷的雪心,那最高原的冰日。
 似乎,妳預言,妳不是迷途,也非某日一秋的過客。
 我記起吳明益在《家離水邊那麼近》中所說的記憶以及海洋。妳如冒險家畢比那樣地潛入百慕達海域,而我的身體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海洋,妳穿過了我的肉體,經由眼睛進入我的靈魂,如畢比所告知我的:在你親眼目睹這個新天地之前,先別死去。是的,此後我如妳,在看似安靜的步行裡進行內心革命,尋覓一條沒有受傷的海岸線。因海,是一座記憶,如石頭的紋路,也如我的生命,妳的飛行,都是一種搜尋的記憶。因為,想去做,就是一種充分的理由,那是不應追求的嗜好,也不需理性的認可。
 春來,我們分手,沒有告別以及相送,但我深信妳一定守信如期來歸,並予我一封溫暖的楓葉,紅且燃燒的烈焰熱情。
 妳,果真掛劍沿來,如季札。翌年,我曾慌亂地失措地在美人蕉樹下張惶沮喪,不見妳,如秋色不來。而妳沒告知我移動的地址,如秋的忽快掩慢,捉摸不定。我在一朝秋陽中,一隻留鳥白頭翁的吟唱中,歡欣乍睹妳重歸,佇在一株高大的黑板樹梢,我們只以流光,互道:問安。
 那一定是妳。我確信。也感覺妳不再流浪的暗語,似乎妳把自己也過渡安排成了一位長居久駐的行人。那年,我常追隨妳的身影,忽焉切入水黃皮的落葉中,有時又現身漸抖動一身凋葉的小葉欖仁裡。
 我,總能找得到妳,在一園不大的林中葉間,整個冬天,妳都沒走,妳都在,就算寒流來襲,妳也撥空如冬陽,偶而影出給我一個訊息,說,妳在。
 告訴過許多朋友,我在這裡發現過妳,如愛情。他們抿笑,似說我天真,怎麼把妳那樣聯想揣度,而且就算是,也僅算是一種偶然的瞥光。他們計算妳的生命,應如愛情那般短暫且不停消逝。
 但,這幾年,我總在秋色中驚喜發現妳。前年,妳在矮牆上和我招呼,去年,妳又飛入大葉紫薇上。
 妳總是形影孤單,如我。
 只是,我也被時光的沙漏疑惑了,妳,小小的身影,會負載長長的生命嗎?不在生與死中輪迴,那年年歸來的都是始終如一的妳,或是妳交下了諾言,傳承如薪因而一再重演秋日的妳的分身?
 今年,我渡過一個焦灼且漫長似無終止的長夏,我渴望早日和妳再度重逢。
 但,那是妳嗎?
 掩身在雀榕佝僂枯癟的枝上,從秋光下滑落的小小身影,是幾年前我們初遇時的妳。我如久別再見舊情人,不免質疑。
 而吳明益〈複眼人〉中,說他在海上追蹤紫蝶,他們的紫色鱗片就像無數個無數個星圖,那些生命是不被追蹤的,因為:如果生命看這世界的眼光不被理解,一切都會終止。他也曾疑惑,每年追蹤的紫蝶,是同一批嗎?
 我不知道,如楊牧在《星圖》中苦苦探問的生死疑問。
 那,真的是始終如一的妳嗎?我問妳,如問一路飛航的侯鳥軌跡,如愛情。妳,沒有回答。
 只簡單以俐落的身影,從樹上飛撲而下,以小而下彎的嘴,似乎擄獲且覓得食物,在妳如戴覆眼鏡片的眼中,我想起了寂寞的,不能揭密己身身份的「蘇洛」,只能暗暗行俠仗義,如是痛苦的「蜘蛛人」。
 但,我決定了,就把妳看成我生命中唯一的秋身,我流眸中僅見的秋———一隻從侯鳥變成迷鳥又成留鳥的紅尾伯勞。
 妳,我成了生命中的愛情,而不再問生與死了,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或者重的,我不再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