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頭會范仲淹
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范仲淹岳陽樓記
在一個晴朗的向晚天,洞庭湖面碧波萬頃,一輪紅日欲墜,陣陣涼風拂過水面,吹向湖濱的岳陽樓上,樓頭的迴廊上正倚著一位滿頭華髮,長鬚飄逸,面目清秀,表情肅穆的長者;凝眸水天盡處,若有所思。想必是宋朝的軍事家、政治家,又是文學家的范仲淹了。乃上前施禮道:「范仲淹在此佇立久矣,是為文構思佳篇;抑或是又興起憂民之心呢?」
他臉上泛起一抹笑意,側頭望了望來客,又把目光投向遠方的湖面:「當年我與滕子京同朝為官,又曾共戍邊關,甚是相得;奈何他因故屢遭貶謫,最後到此岳州(今之湖南岳陽),可是他並不沮喪,仍戮力從政,為民造福,且迭有佳績。像他在此便深得民心,政通人和,並重新整修這座岳陽樓。承他看得起,邀我為此樓寫篇文字記述,可是那時人在山東鄧州,對此樓印象卻不深刻,乃憑著他所提供的概況,以及個人的想像勉力完成,不意後人如此抬愛,竟傳誦千年,真始料未及。」
見他如此謙虛,足證其人品與修養;所謂「即之則溫」。自然與他談談那篇文章:「先生不必忒謙,你看長江沿岸有三大名樓(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那樓之所以有名,建築物固然重要,而那三篇記述樓閣的詩文卻更為名樓添佳話,增光彩。該是樓與文相得益彰也。三座樓各具特色,三篇詩文也如此;至於孰優孰劣,此應屬各人之主觀喜好。如在下者,則偏愛先生之岳陽樓記。寫景,平鋪直陳,不必綺麗,則見山川之氣勢,四時之變化。不必登臨其上,卻猶如置身其間,放眼洞庭之浩瀚煙波,寄情,則最為感人,曲盡失意政客之心境,但卻不抑鬱嗟歎,而升華為憂國憂民之偉大襟懷,可見先生之人格與風範,實非一般之風月詩人可比擬,且借用你的最末兩句『噫!微斯人,吾誰與歸』。但憑這篇文章,先生足以不朽矣」。
他客氣地稱謝。我們並談了一些唐詩宋詞方面的話題。他說於公餘之暇,偶亦寫些詩詞以遣懷,不知可曾讀過。我立即告訴他非常欣賞那首寫秋思的「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由於特別喜愛,還特地拜師學吟詠,趁著如此良辰美景,且為他歌一曲。唱畢,卻見他紅了眼眶,想他當初必有所寄而寫,不便相詢。我們沉默了良久;洞庭湖的暮色漸漸攏上,由遠而近,最後只剩下一抹殘霞也消失在蒼茫天地間。待回首,先生已不知去向,千年的時光一瞬而逝。只留下那篇「岳陽樓記」還高懸在樓中的粉墻上。
南山之下訪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潛飲酒詩
秋風起,黃菊正芳菲。人道菊性孤傲,菊香高雅,一如高士。乃不免想到歷史上偏愛菊花且又高潔的淵明先生,於是乘興造訪。只是中國以南山為名者多矣,中尤以秦嶺之終南山最常為文人墨客引用;然淵明非陝西人氏;而其畢生之活動範圍,皆於贛北之鄱陽湖一帶。鄱陽湖附近則只有廬山高聳綿亙,則彼南山當即廬山了。因其位淵明先生居地之南,故以南山名之。則此南山可就大大有名;難怪他願賦歸去來兮,換著我也願歸隱如此好地方。
來到柴桑的鄉間,過小橋,穿曲徑,遠遠便望見一個清瘦的小老頭正在田裡耕作。那幾塊田地並不大,也非良田;四圍種了成排的桑樹,樹旁與田邊的空地,盡都是些菊花,金黃一片;至於田裡種的什麼作物,因為雜草太長,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名堂。待走近前,趕忙先向主人作揖打個招呼;見他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的,實在不像個農夫。於是便相詢田裡的莊稼是什麼。他指著說是稻米、是豆子:::。我看了半天還辨認不出,真懷疑他是在種野草還是種作物,如此耕作豈有有什麼好收成?我想他不窮也難。
他見客人望著田裡半天不語,知道在想什麼,於是忙解釋說:「老弟可別見笑,你看我手無奶雞之力,對耕作又沒有經驗,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我愛喝兩盃,常因酒誤事;而家裡孩子又都小,無有助手,所以才會這幅模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看他一臉無奈又無辜的表情,的確令人同情;但是我又不免疑惑的問他:「先生既然家境清寒,又無勞動能力,生存似乎都困難了,為何人家給你縣太爺做,使你有俸祿足以安生;而你卻那般不計後果的掛冠,以我們世俗眼光看,似不太近情理啊!」
他對著我笑一笑又搖了搖頭,長長的歎一口氣道:「生性如此,又有什麼辦法呢!你不知道,官場文化是那般的惡劣;上要應付層層官僚,下要處理繁雜俗務;說自己不想說的話,見自己不想見的人,似乎都為別人而活。那是多麼痛苦事。而人生短短數十寒暑,不能自在的為自己活幾年,豈不枉走一趟人間。所以,當時要我對那班不學無術的小子鞠躬作揖,實在心有不甘,一氣之下便拂袖而去,還考慮什麼後果;好在家裡還有幾塊薄田,耕讀怡情,應該還不致挨餓受凍;但豈又知道隔行如隔山,種田除了勞力,還要懂得技巧;不然像我現前這般光景,要養活一家子太難了。唉!做人真難哦,顧得了這個卻顧不了那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的日子雖然清苦,但卻隨興自在,心情上快活逍遙。而且我們鄉下人情味濃,有時會互相的幫忙與接濟;特別是他們知道我喜歡喝點酒,時常一起喝兩杯;而我只要有酒,便什麼苦惱也忘了,豈不快哉!」
想想他的話,實在也不無道理;人真該為自己而活。但是,現實的生存問題畢竟還是第一要務。魚與熊掌如果不能兼得,該如何取捨,真令人茫然。
我們還交談了他那幾篇不朽的文章,如「歸去來辭」的灑脫,「桃花源記」的理想,以及一些回歸自然的田園詩。我告訴他千百年來,它曾引起無數人的共鳴;尤其那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壯舉,最教官場失意的人快慰;他欣然的笑了。也幸好他辭官歸回田園,所以才能有那些佳作留給後人,如果他在官場上春風得意,可能就不一樣了。我還告訴他,歷史上諸多文人中,後人給予的評價多有褒貶,唯獨他的文章與人品,少見有負面的評論。他更是天真的開懷大笑,可詩人的赤子心懷。
我們說著說著,日已西斜。谷中山嵐漸起,歸飛的倦鳥一陣陣掠過,遠方的南山正浴在餘暉裡。臨別,他自籃中撿出一枝菊花相贈,濃郁的野香盈懷;待抬頭,詩人的瀟洒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
古人探訪錄──之三/張亦農(旅台鄉親)
- 2012-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