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市場/敖古仁

  • 2013-07-17
 (續昨)一般來說,市場內的菜販會把當天賣剩的蔬果放入竹簍或木箱內,再用稻草編製的草繩或蓆子包紮固定在攤位旁的廊柱上。平日市場內比較頑皮的孩子常常會在下午休市後把草蓆扒開一個小洞,伸手到裡面撈個番茄或什麼的當零食。到了元宵節前幾天,大部份的小孩子都會找賣蘿蔔的攤子下手,撈幾個蘿蔔,挖洞串上細鐵絲做「菜頭燈」。元宵節當天趕緊扒完晚飯後,年長一點的孩子拿火把,小一些的孩子就提菜頭燈,少數有點零用錢的小孩子買紙紮印花的燈籠,十幾個小孩子組成一個隊伍,浩浩蕩蕩以市場為圓心,到附近的淡水河邊、西門町、新公園(現在的二二八紀念公園)或河濱公園逛大街,當夜只見點點的火光浮潛在暗暗的街河上,那是一年中唯一的一天,大人們會放任小孩子到外頭遊玩到晚上九到十點。
 端午節划龍舟,順著淡水河,中興橋下是起點,市場內的孩子就在九號水門的河邊看龍舟,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龍舟賽的印象十分模糊,連終點站在那裡都忘了。
 物資匱乏的年代,小孩子是沒什麼肉食的機會的,除了舊曆年外,另一個可以打牙祭的時機是中元節。平日大家省吃儉用,在普渡這一天為了討好好兄弟們,大人們的祭拜內容是極盡「澎湃」之能事,隨便一擺兩三大桌是常見的事。渡化的結果當然是造福了我們這一群小孩子,有魚有肉,愛喝的黑松汽水,各式炸物及糕餅等,其中我的最愛是龍眼,因為龍眼價昂又容易上火,平日不太容易吃得到。
 到了國慶日,政府在九號水門放煙火,中央市場二樓連通的屋頂是一個絕佳的觀景台。因為屋頂沒人整理,有很多碎石、玻璃或瓦片,崎嶇不平,容易有危險,平時大人不太喜歡小孩子爬上屋頂,國慶日當晚上又是一個例外。
 中央市場內的住戶幾乎都是本省人,外省家庭只有少數幾戶而已。父母親都是潮州人,但是我從來沒聽他們講過潮州話,他們都說台語,所以我的母語是台語,也因此我們家和鄰居來往時,除了飲食習慣有些差異外,其他方面沒有任何隔閡,平日生活大家總是守望相助,相處融洽。
 市場內住戶的職業大都是低階的勞動工作,一般而言,如果是在市場內做蔬果買賣生意的人家經濟方面會比較寬裕,像市場內擁有第一台黑白電視機的鄰居,他們家就是在新市場內批發蔬菜,我還記得他們家很好客,對我們這群老去他們家看卡通影片和西洋電影的小孩子,他們家的大人從來不會給我們臉色看。幾年後,市場內有電視的人家多了,跑到鄰居家看電視的情況才慢慢減少。民國58年為了看美國人登陸月球,我們家也有了電視機;隔年,布袋戲「雲州大儒俠」開播,從此也開啟了我們這群小孩子「砍砍殺殺」的時光。
 那是一段慾望不高的時光,小孩子沒有太多的煩惱,日常生活除了上學就是玩樂,即使上課也像是個遊戲,因為沒有人對我們這群孩子有太多的期望。
 那時不時興「愛的教育」,也沒有「兒童福利法」,小孩子不聽話抓起來打一頓就可以了,市場內經常上演的一齣戲碼是媽媽手執一根藤條,在二樓走廊上不斷高吼「死囝仔」,一路追打在前竄逃的小孩。
 那的確是一段孩子們的快樂時光。下完課以後,孩子們腦袋裡想的除了玩就是吃,那時候的孩子們都很饞。市場內的住戶在經濟方面大都相當困窘,除了少數住戶領有政府低收入戶的補助,其他住戶的經濟狀況也不會比那些低收入戶好到那裡去,有些甚至更差只是領不到補助而已,因此除了逢年過節外,餐桌上是難得見到葷食的。可能是怕煙薰吧,媽媽們往往在室外用爐子燒炭(或煤球)煮白米飯,煮好後蓋子一掀,米香四溢,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改用電鍋後那米香就不見了,至於電子鍋就更不用提了。
 那時候的蘋果很貴,平時家裡沒人生病是絕對吃不到的,就算買了一顆兩顆,往往也是家裡所有的小孩子分著吃。有時候媽媽不舒服,小孩子或許才有機會拿兩個銅板到市場內的一樓吃碗福州麵或鴨肉麵線當午餐。中興國小旁有兩個手推車的攤子,分別賣魷魚羹和魚穌羹,也是當時學生們偶而外食的選擇。
 夏天的時候,市場的大門口有個賣冬瓜茶的攤子,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地骨露」,口味微甜,但十分清涼,所以小孩子比較愛喝,但地骨露比較貴,所以喝得少。市場開市後,裡面有個賣涼粿的攤子,口味有甜、鹹(油蔥)兩種,但不是經常吃得到。
 到了冬天,下午市場休市後,賣烤蕃薯的販子會騎著腳踏車,車子後座綁個大烤爐,一路叫賣;傍晚以後會有人推車來賣麵茶,或是滾燙的杏仁茶,當你聽到長長「啤」的一聲劃破冷冷的空氣,那就是沖麵茶的熱火已經開了,口袋有錢的話你馬上就會有一碗滾燙、濃稠、又甜又膩的麵茶糊,溫暖你的胃,你的心。
 一般來說,市場內的小孩子很少有零用錢,偶而有點錢大都會貢獻給市場北邊過了街的兩個童玩零食攤,抽些尪仔仙或塑膠人獸造型玩偶等。東邊那家攤子在冬天還可以抽「甜不辣」,大部份的時間孩子們都只能抽到蘿蔔吃,只有零用錢多一點的時候才能到福星國小斜對面的那間「賽門甜不辣」,吃到整份淋滿醬汁的甜不辣。
 那時候孩子們日常的活動範圍除了中央市場以外,比較常去的地方還有「北門公園」,位在已經消失的中華商場第一棟和鐵道(現在已經鑽到地下了)交接處靠西邊的地方;很小,比現在一般的社區公園都還要小一點,它是我們溜滑梯和盪鞦韆的地方,後來為了改善交通因此拆除了。
 過了北門公園轉重慶南路,那一整排的書店延伸到衡陽路口的東方書局(民國92年歇業),小四到小六期間,因為我每兩個禮拜都要為班上的小圖書室採購童書,所以常跑這裡的書店;第一次買書的時候同遊的幾個同學都不認得路,還是一路問人才找著這條書店街,不過那時期我印象最深刻的書店不是在這裡,反而是紅樓戲院西門圓環天橋旁地下室的「中國書城」,及西寧南路底的「兒童書城」。轉過東方書局,到底就是新公園,公園門口的「公園號酸梅湯」是所有台北人的共同記憶。小時候過舊曆年,爸媽常說到「城內」買新衣服,他們所謂的「城內」指的就是這個區域。
 從中央市場沿著昆明街往南走到峨嵋街口,這裡有一家「兒童戲院」,等不到我進去看電影它就改建為峨嵋停車場。停車場的對面是「今日百貨公司」(民國七十八年八月四日發生火災,九層樓全部付之一炬,後來由誠品接手,現為西門誠品店),百貨公司樓上的電影院是我們這群小孩子偶而看「霸王電影」的地方;進場時,緊跟著沒帶小孩的大人,假裝是前面大人的子女,如此混過收票員。今日百貨公司的斜對面是「性病防治所」,名稱刻在門口一塊厚實的木牌上,經過時都會看見,那時候只覺得名字很新鮮,也搞不清來它是幹什麼的。性病防治所旁邊有一家小兒科診所,印象中有道矮牆,牆面開個鐵門,裡頭有個小院子,主治的老醫生姓蔡,有點禿頭,肚子大大的,人很慈祥,很會騙小孩子,他是我們家那時候的「家庭醫師」,所有家人生病都給他看。
 從中央市場順著淡水河往北走,印象中有一個擺著躺椅和茶几,供人休憩喝茶的地方,可能是因為那邊沒有百貨公司、電影院或書店吧,小時候我們很少去那兒玩,往往只是沿著河岸一路探險,到大人喝茶的地方就折回了。
 搬離中央市場後,我們遷到百齡橋下靠社子島一個叫「葫蘆堵公寓」的地方。新的住所,讓生活品質一下子提昇很多,至少有了廁所、寬敞許多的客廳和廚房。隔了兩三年,為了搬遷補償的事情媽媽帶我回到中央市場,那時我才赫然發現當時生活空間的狹小,心想,小時候沒從走廊摔下一樓還真是老天爺保佑。那次因為拿不出相關房屋所有權的證明文件,所以我們家並未獲得補償。
 民國67年中央市場改建,樓下是西寧綜合批發市場,市場南方有個武昌派出所,樓上是西寧國宅,西邊那一片平房改建為洛陽立體停車場,北面的矮房窄巷闢成玉泉公園。據說有些鄰居被政府安置到萬樂國宅,但早已沒有聯絡,大部份連名字也忘了。又過了幾年,因為頭髮太長警察懷疑哥哥是不良少年,所以扣留哥哥在武昌派出所,那天晚上我和媽媽急忙到派出所把哥哥保釋出來,慌亂之間搭上計程車就離開了,也忘了多瞧一眼出生的地方。
 民國81年為了配合捷運施工,中華商場拆除了。93年因為社區人口減少,中興國小被併入福星國小,也消失了。成年後有一段時間,我經常乘坐國光號往來台北高雄之間,當南下的巴士爬上忠孝橋以後,隔著玻璃窗,偶而我會看見浮上橋頭的西寧國宅,一排灰階的水泥大樓,不復早年記憶裡該有的模樣。這時,我才發現生命中最重要的片段已經斷裂,就像那些消失已久的建築與地名。
 或許吧,在這麼一個「全民書寫」的網路世代,有些消失的東西並不會真正地被消滅,它們只是暫時隱身,就像小時候玩的躲貓貓的遊戲,細心一點兒找,總會發覺他們在某一個被忽略的角落,等著,重新被發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