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依凡

  • 2016-07-11
 已經有好幾個晚上了,每到夜深人靜時,那東西便在院牆外一聲聲哀叫,好像是從池塘那面的田野上過來的,沿黃土剝落的牆根匍匐逡行;又像從蒼白的夜空如影子一樣飄忽不來,「呱」的一聲掠過屋脊,隱沒在不知哪一片荒草叢中。
 月光也蒼白……
 人說那是鬼在叫喚。
 白天,四嬸獨自去牆根和草叢裡察看過,沒有發現什麼形跡。到傍晚時,便在後門外面點上香燭,燒了幾串錢紙,然後往地上潑了一碗水飯……。
 這一夜竟也清靜。
 月亮落下去時,恰又是夜盡更殘,冷雨淅瀝瀝敲著窗戶。朦朧中,四嬸夢見四叔遠遠走來,身上還是出門時穿的那件白綢長衫。走進來,也不說話,就去翻衣櫃,翻箱子,然後撩起蚊帳,蹲下去看床腳,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卻怎麼也找不到,於是站著出神,喊也喊不答應。而後突然笑一笑,飄然去了,那衣衫拂過眼前,一片白色便佈滿整個屋宇……四嬸記得,四叔最喜歡那件長衫,有一次吃水煙的時候,因為火星子把衫子燒了一個小洞而非常懊悔。是她連夜為他織好的,用繡花的小繃子繃著,坐在桐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織,織得幾乎和原來一樣。
 端午節過後,天氣熱起來,有個朋友約四叔去做黃絲生意,四叔就穿著那件長衫走了。一夜的溫存之後,他早早地起來梳洗,吃一點東西,然後挎著行李和雨傘輕輕開了門,在一片夏日清晨的寂靜中,踏著巷子裏的石板路往大街上去。終於也有片刻的躊躇,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囑咐,或者想再看看睡著的兒子,略微地停一停,卻不曾回過頭來……到七月半,同去的人回來說,因為做黃絲生意賺了錢,四叔又獨自販了十挑桐油下常德,說只跑這一趟了,以後再不出來受此奔波,就在家清淡度日;卻不料一去便音信杳無,許是在船上岸上什麼地方被人黑殺了,連屍骨也找不到……那麼他死的時候,一定是穿著那件長衫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
 四嬸覺得很對不起四叔,要是當時攔住他,不讓他出遠門,那麼他必定現在還活著,不會在異鄉做了可憐的孤魂野鬼。是的,只要說:「這一次就不要去吧?」他或許就不會去。
 「他爸……」四嬸在心裡呼喚著,淚濕了一片衾枕。她還想夢見四叔,想知道他有什麼事情要向她交代,同時問問他害他的人是誰?可是怎麼也夢不見。
 而且再也沒有聽見那東西叫。
 夜雨依舊淅瀝,是二月的寒雨。
 ……曙色便又迷濛。四嬸起來梳洗時,突然發現後面院牆外那棵泡桐樹上,在高高的鐵黑的椏枝間,有一隻白色的鷺鷥。泡桐樹已經很老了,和旁邊那段坍塌的城牆一樣古老。樹下是快要枯涸的浮著綠色萍藻的池塘。池塘那面有一片漠漠的水田。那鷺鷥倏地亮開翅膀飛下來,從池塘上掠過,飛到水田裡去。
 一片閃亮的白色……
 四嬸又記起夜裡的叫聲,記起那個夢,於是好像一切都陡然明白:「世明,是你麼?你到底回來了?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這一下便甚是淒惶,不提防碰著門檻,撞倒凳子,掉了銀簪……獨自在床上坐了一陣,沒來由就換上了乾淨衣裳,頭帕白白的,小腳匆匆地行。挽著菜籃子上街去,遇見熟人便站下來說話,三轉兩轉,卻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究竟想些什麼。回來又看泡桐樹,看樹上的鷺鷥,看見鷺鷥還站在水田裡,才想到應該馬上去城外水竹廟燒香還願,請慧明師太唸一輪經,就鎖了門出去……可是兒子在屋裡喊叫起來:
 「媽,你怎麼的?忘了屋裡還有人!」
 於是連忙把鎖取下來,推開門叫道:「長生你快來看,你看那水田裡是什麼?」
 兒子眼睛不好,迷糊一會兒說:「是不是鴨子?」
 「不是鴨子。是一隻鷺鷥。白的……」還想說:「那不是一般的白鷺……」但是沒有說。
 不知道為什麼不說。
 真也去水竹廟還了願。
 ……鷺鷥被什麼東西驚起來,一片白色款款地落在四嬸夢裡了。她心裡說:「世明,世明,這些年你在哪裏呢?我就等著你來給我投一個夢,縱然是碧落黃泉……你可知道,我們的兒子已經長大……」
 兒子在商會做事,娶的是王會長的女兒。婚事是四叔在家時定下的,年前拜堂成親。賀喜的人都說,四嬸總算苦出頭了,真是不容易得很!
 媳婦是個好女子,娉娉婷婷的,在學校裡教書。每天,兒子總是先把媳婦送到學校,然後才去商會辦公。若是下雨,兩人便緊挨著打一把傘出去,屋簷水落在雨傘上的聲音,沙沙地竟也溫柔,……四嬸記得和四叔結婚那年,正月十一晚上,四鄉進城的龍燈在十字街搶彩,她真想和四叔一起去看,可是四叔喊她,她又不去了,說街上人多,怕人家笑話。現在想起來好後悔,為什麼不去呢?不和他一起上街,他心裡一定很不高興。
 ……泡桐樹上竟也有了一個窩,那鷺鷥不知從什麼地方引來一個同伴,雙雙地棲息……
 四嬸想,那一定是隻雌鳥,這樣或許就可以長久住下去……她還想起過去四叔每一次出門回來,她都要悄悄翻他的行李,看是不是有別的女人送他什麼東西。因為聽說在那些水碼頭河街的吊腳樓上,常常有坐在窗口朝船上張望,用歌聲和媚眼迷惑過路客商的白臉大奶子女人,這就很難讓人放心。其實何必呢?如果四叔還在,只要他願意,她便也會同意他在外面討一個有良心的女子,不讓他心裡荒涼……
 日子就平地生出這般情懷。三月來了,泡桐樹綴滿白色的花,像無數小喇叭向著藍天吹奏著不知名的曲子。而後一夜風雨,那些花差不多完全落了,落在浮著綠萍的池塘裡,落在四嬸家屋後的園子裡,像鋪了一地的雪。那白色的鷺鷥一會兒安靜地站在碧綠的秧田中,一會兒飛到池塘邊來捕捉魚鰍,竟不見帶著同伴。而長了葉子的泡桐樹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隻小鷺鷥,隱隱地從窩裡探出頭來。
 那裡也有一個家。
 媳婦懷了孩子,心緒不好,又小心眼,稍不順意便啼哭。四嬸告訴兒子,凡事要多忍讓一點,不要惹她生氣。
 四嬸希望早點抱孫子。
 ……夏天過去了,泡桐樹的葉子開始變黃,開始一片片飄落。稻穀已經收完,城外的田壩又變得空曠起來。接著是秋風秋雨,田野一片迷茫,而後那些稻田就被翻犁過,泡上了冬水。街上人穿起棉襖,袖著手去城隍廟看川戲,那麼就又是冬天了。
 鷺鷥們還在泡桐樹上歇息,想起來是要在這裡過冬吧!
 卻是作怪。
 這天夜裡,四嬸又聽見院牆外掠過一聲聲哀叫,淒厲得直讓人心裡顫抖。她想一定是那隻白鷺,黑夜茫茫,寒風蕭蕭,那樹上定然很冷。她祈求不要出事,不要驚嚇了媳婦。媳婦快要生了,她相信她會生一個男娃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