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3、落寞秋桂山
公園及道路都完工了,率先享用這些設施的也是我們連隊。我們即將由二線部隊調到第一線了,大家都很期待,因為聽說守據點比較輕鬆,每天就是看大海、數饅頭。
我們重新調整角色,從工兵恢復成步兵,部隊開始恢復體能訓練,準備迎接五項戰技測試。每天早點名後,跑五千公尺,從我們新修的道路奔向雲台山,先是一路上坡,之後,到達台地的最高點,呼吸變得舒暢起來,後段的路程,不是平坦地就是下坡,輕鬆許多,如此跑步每天早晚兩次,合計是一萬公尺。
公園成為我們的專屬訓練場,每天部隊帶過來加強操練,完畢,全員帶去水庫旁洗澡。不久,我們再度成為一支軍紀嚴明、戰力充沛的步兵部隊。
老排長退伍,新排長報到,我也從菜鳥預官逐漸累積資歷,越來越適應在南竿的生活。
終於,我們換防調去守秋桂山的據點。此時,我即將「破冬」了,阿草也是,所謂破冬是指距離退伍不到一年。
阿草是陸一特。陸一特是役期三年的兵,相對的,陸二特則是役期兩年的兵。役男在收到兵單那年,大概是高三的時候,就必須在指定日到鄉鎮市區公所報到,接受體檢,體檢合格就必須當兵。接著,就是決定命運的役期抽籤,運氣不好的就抽到陸一特,別人當兵只要兩年,陸一特要當三年。改變命運的方法就是考上大學或三專,畢業之後,無論大專兵或是預官都是一年十個月的役期。
不過,高職畢業的阿草升學無門,他也承受了。在他快破冬時,他的陸二特的同梯弟兄們準備要退伍了,他壓抑沉重的心情,愉快的跟大家同享退伍菸。
破冬當天,我屈指一算,我們的退伍日期是同一天。「原來我們才是同梯。一起努力吧!」我望著他哂笑,他也露出靦腆的笑容。
退伍前半年,某個寒流來襲的夜晚,我輪值查哨。
南竿在入夜後實施宵禁,在營區內也是一樣,出了寢室,一片漆黑,室內的窗帘全數拉下,完全不透光。查哨通常在晚點名之後,搭乘軍用吉普車到排定各據點及連、營部崗哨清查衛兵勤務。夜間,除了輪值的查哨軍官之外,嚴禁任何人員在外走動。
當晚,阿草擔任駕駛兵,我們一同出勤,其實,對於已經是老鳥的我們,這是稀鬆平常的事,結果,那夜任務快接近尾聲時,在海邊的一處據點卻出了狀況。
我們將吉普車開近,熄火,兩人窸窣的跨過草叢,引來狗群一陣狂吠,隨即,手電筒強烈的亮光朝我們這邊照射過來。
「站住,口令,誰?」對方的衛哨士兵大喊。我才正準備回答時,子彈居然也飛了過來。
在那驚險的瞬間,壓著我迅速臥倒的是阿草。彈痕劃過鋼盔,我差點沒命。片刻顫慄,我立即勃然大怒,揎拳捋袖,衝向那名士兵,揪住他的衣領。他發現自己差點闖下大禍,觳觫茫然。
子彈的聲音驚醒據點指輝官,他穿著內衣內褲套著軍用大外套從寢室裡跑出來。我將那名上士及他的士兵訓誡一頓,這時才得知,那士兵才剛報到兩天,我的氣也消了。外島兵力不足,確實無可奈何。
阿草救了我一命,我向他道謝。
「新兵怕砲彈,老兵怕流彈。」他摸頭,抿嘴一笑。
迎接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只剩下一個月的饅頭可以數了。
某天,接近中午時,阿草接到一封電報。我說過的,只有不可等閒視之的大事才會打電報。果然,阿草立刻整個人變成鬼一般,失魂落魄,我問他怎麼了?他面色鐵青,什麼話都不肯說。
沒多久,他不見了,連午餐也沒吃。我猜,他可能碰到困擾了,讓他沉靜的思考一下也好,沒想去打擾他。整天,我們再也沒人見到阿草,不過,大家都有同理心,他是個役期不到一個月的三年兵,絕對不會有事的,隨他去吧!
到了晚點名的時間,阿草沒有回來,他失蹤了。在那個時代,外島逃兵是敵前逃亡,唯一死刑,我打了個寒噤,急忙下令據點的所有士官兵全部去搜索找人。然後,我摸黑到連部向連長報告。
「一旦通報失蹤,就會發布碧海演習,勞師動眾,全島搜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然後,排、連、營、旅的主管統統要連坐處分,這件事非同小可。」連長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們全連都動員去找人,我再去請示營長,看他有何指示。」
對於我自己連上的士兵出狀況,在面對連長時,我著實感到愧疚。事到如今,別無他法,也只能想辦法盡快將人找到再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搜索的範圍越來越大,然而卻毫無收穫。隨即,營長也下令全營動員搜索,他指示,如果在天亮前沒找到,就只能硬著頭皮向上級呈報。
過了十二點,秋桂山夜未眠,大家在尋找阿草的同時,估計也有六百多人咒罵他,搞得大家雞飛狗跳的。他會去那裡?全連最了解他的人是我,如果我沒有答案,別人也絕對不會有答案。
半夜一點半,我靈機一動。我報告連長請派一輛吉普車給我,目標是福澳港。我心想南竿距離台灣最近的地方是福澳港,而且,根據通報,524運輸艦白天將進港,只要想辦法混上船,就可偷渡返台。
半夜的福澳港草木皆兵,但由於營長已透過人脈疏通,港口衛哨的值勤官早就等著我了。果然,他們很幫忙,接獲通報就派員在港區搜索,並且還動用警戒犬。接近三點半,找到阿草了,他躲在倉庫的角落打瞌睡,立功的是一隻階級為中士的軍犬「小白」。
我押解阿草回營部,途中,我們無言以對。
阿草被尋獲時遭到搜身,那通電報落到我手裡。上頭寫著「芬將婚速返」,署名是「全」,這個「全」是誰?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我已無心去猜測了。我想,阿草崩潰了,他曾經的夢想,曾經的希望,全給那隻叫「小白」的狗啃掉了,跟真正的死掉沒有兩樣。我送他到營部,盛怒的營長重重的甩了他一巴掌,然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回到據點時,天還沒亮,馬祖的天空特別漂亮,星光晶燦,我疲憊不堪,卻毫無睡意。我對阿草同情萬分,他顛躓、他侘傺,他永遠擺脫不了可悲的宿命。
一個月後,我如期登船,退伍返台,當然,阿草沒有跟上。
多年後,再次見到阿草是在電視螢光幕上,他原來是個串場的小咖,經過時間的淬鍊,逐漸嶄露頭角成為一線知名主持人。報章雜誌上經常有他的消息,他什麼都講,包括年幼時命運乖舛,三餐不繼等等,就是絕口不提在馬祖當兵的那段歲月。
開車載著妻及孩子們離開阿嬤家時已是深夜。我爸媽那天心情特好,拉著妻和我盡是回憶著陳年往事,返家途中,孩子們在後座吱吱喳喳的討論著阿草的綜藝節目。
在停下來等紅燈時,我透過車窗望向天空,此時星光晶燦。
我兀自傻笑,這就是我與阿草,我看得到他,透過媒體完全了解他的近況,然而,我們卻相距遠如光年。
老天爺在補償他,我相信。真的,他值得的。(完)【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星光晶燦/張舜忠
- 2018-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