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往的記憶中,島上的沙灘很美,海水蔚藍,呈現的是海天一色,相互輝映。過往戰地政務時期,海濱非等閒人士可輕易進入,須持有蚵民證,才能在衛士的注視之下進入,被鐵蒺藜包圍的海,帶有一種戰地的嚴肅。
最美的沙灘,是二十年前尚未開放的溪邊海水浴場。當時循著漁人踏出的小徑,總能繞過重重哨站關卡。羊腸小道上,有陡峭難以攀爬的土坡,有被軍營棄置的流浪土狗,有陰森難辨的墳塚,更多的是纏腳的荊棘。這條秘徑,知情者從未張揚,這是通往海域的便道,若讓軍方知曉,大海又將在我們面前蒙上一層神秘面紗。
還記得踏入海域的那股悸動,沙地鬆軟,腳踏於上,似乎全無發力之處。岸邊長滿參天古樹,有些倒塌的枝幹經海水沖蝕,表皮顯得光滑細緻。海水的溫度,初觸是沁涼帶有冰冷,往深處走去,卻帶有一股暖意,是身體習慣了水溫,抑或是因為海島的子民回歸大海的懷抱?
岸坡上的草叢,藏著驚恐的傳說。有位為了貼補家計,外出採拾紫菜的姑娘,因為晚歸,被慾火難耐的士兵推入,被摀著嘴巴,屈辱的遭受蹂躪,又被勒斃滅口。另有一說,在漆黑的夜晚,曾有不長眼的水鬼,試圖悄悄潛入,卻誤觸雷區,被轟炸得粉身碎骨,血肉難辨。
長大後,與長輩談起這段童年聞之色變的往事,才了解事實的真相。採紫菜者於岸邊草叢尿急小解或有可能,強姦之事大多是好事者編造用來恐嚇孩童。至於水鬼,多是軍中老鳥用來恫嚇菜鳥,以免有混水摸魚者因瞌睡而怠慢哨務。
近來,曾觀賞某部以離島為取材背景的電影,有段情節就在描述某高中學生誤踏地雷,幸好及時醒悟,只能站立原地,靜待救援。
我曾聽過軍中流傳的一則故事,有位老士官因賭債偷走了財務士掌管的全營薪餉,雖然營長下令即使鑿開地下三尺,也要將錢財找出,但是翻遍了營區及其外圍都未找到。後來用計讓老士官自露馬腳,才讓此懸案偵破,聽聞他就是將財務放在木箱中,然後藏於營外某處地雷密集之處。
若非有這種長期駐於此地的士官,全程參與埋雷工作,一般人又如何敢深探龍潭虎穴?雖然有士官的帶領之下,越過重重險境,營長依舊顫抖著踏出每一步,只能踏在一個個前方清晰的腳印上,稍有不慎,啟動裝置,火藥與碎片將四處飛濺,腳就保不住了,璀璨的軍旅生涯,也將告終。
地雷,戰爭的代名詞,烽火連綿之處,它的海岸線或是疆域,埋了難以計數的地雷,雖然目的是要讓敵蹤止步,卻也讓居民步步驚心。有些佈雷之處,部隊換防時未交代清楚,在加上年代久遠,從此成了懸疑之地。
地雷離居民似近卻又遙遠。因為知道它的可怕,所以只要被劃定為雷區範圍,幾乎不會有人闖入。但也因恐懼的存在,海邊一直保持原有風貌,只有漁民出海,蚵民採蚵、撿海菜,它成了淨土。
沒了軍事管制,海水浴場招標出去,廠商開始蓋了一些人為建築,岸邊豎立一整排路燈,燈火通明。看似熱鬧的景象,卻也帶來破壞,炎熱的夏天過後,遊客不會買票入場。漸漸的,海水浴場的建築,又變成廢墟,追逐刺激的遊客不再逗留。舉目所見,依舊是本地出海的釣客。
在大陸的海漂垃圾尚未大肆佔領沙灘之時,我的假日多在海邊度過。計算漲潮、退潮的時刻,在沙灘地挖花蛤,將整個塑膠桶裝得滿滿;拿著鐵械,在岩礁中挑起佛手。有時潮水剛退,岩礁圍繞處形成一座天然泳池,那就成了青少年嬉戲之所。
還記得情竇初開的青少年階段,我曾在清晨的沙灘上用手指寫了滿滿的情書給暗戀對象,個性內向的我,只能將肉麻的情絲獻給天地,獻給蒼海。當遠方傳來腳步聲時,已脹紅臉的少年這才匆匆將沙地剷平。
那時,漫步海濱,總期待能遇見鱟,在我心中被稱為「鴛鴦魚」的活化石們,總是一雄一雌,形影不離。若能邂逅,就是象徵愛情幸福,但我在求學階段從未遇過,難怪過往的暗戀總是無疾而終。
留在記憶中的海是充滿甜蜜回憶,但隨著人工湖的建立,淨化廠的運轉,海岸風光大不相同,海濱周遭更建有巨大而且醜陋的基地台,將景觀破壞殆盡。望著岸邊印有簡體字的保特瓶及塑膠包裝,內心更是憤慨。再怎麼多次的淨灘,面對源源不絕漂來的垃圾,也束手無策。
從電視中見到大陸的輪船擱淺於家鄉,汙穢的黑油造成生態破壞,我的眼眶發酸,淚水不禁迸出,那片熟悉的海,受此傷害,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見風華?家族世世代代以漁獲維生,即使年輕一代不再出海結網,但對海始終有份深沉的情感。
返鄉時,我不想指著烏黑的海水,跟子女訴說過往它如何美麗,那都太遲了。希望有一天,等我從職場退休後,我能一面在鄉耕種,一面繼承傳統結網捕魚嗎?行文至此,不禁潸然,家鄉的美只有家鄉的人知道,若我們不守護美麗的家園,誰又會幫我們伸張正義呢?
海濱追憶/鄭翔釗
- 202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