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傘/陳慧文

  • 2020-10-06
 巧珍在四十歲生日這天,收到一張來自新加坡的卡片。極簡的白色背景上,一支半藍半黃的傘,藍色的傘面擋住了雨滴,黃色的傘面遮蔽了豔陽。內側是學長秀氣的字跡,寫著:「祝闔家安康、喜樂!」
 這張卡片太特別了。因為他們已經十幾年不見了,近年來僅偶爾用e-mail問候一下。她沒想到學長還記得她的生日,而且還查到她上班公司的地址。這幾年逢年過節,親友間傳遞的都是電子賀卡,她已記不清多少年沒有收過觸感細緻、飄著淡雅紙香的實體卡片了。更特別的是,卡片上的雨傘竟然幻化為一支黑色大雨傘,晃晃悠悠地帶著她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那年她十九歲,正是青春亮麗的年紀,沒有白髮皺紋和腰酸背痛,有的是健康的身體和閃耀的夢想;但她自己卻不知道,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土裡土氣的鄉下女孩,離鄉背井在陌生城市的大學校園,傾慕著詩社中最負才名的學長。那時喜歡一個人沒有太多理由,也許只因為來自異國的他在運用中文寫詩時有一種特殊的情調。
 巧珍也寫詩,從高中時代開始。很直接、很素樸,是如今四十歲的她再也寫不出來的詩,比如這樣:
 錯過
 曾有一縷雲絮飄過
 曾有一葉紅瓣墜落
 多少本可保留的精緻
 我讓它失落
 每個繁星掩映的靜夜
 每個萬籟清空的曉色
 多少本可珍藏的情韻
 我讓它流過
 而那模糊的身影啊
 像夢中的黃粉蝶
 從兒時 到現在
 我追尋 我錯過
 一次又一次
 學長說她的詩太直白了,缺少詩的婉曲;巧珍承認,但她也覺得學長的詩精煉得太過濃稠,可以再稀釋一點。她覺得適度的距離雖能帶來美感,過度的距離卻難以扣人心弦。他們繼續寫著詩,交換詩作,互相評論,有時學長的批評直讓巧珍氣得七竅生煙。不過她永遠記得,在一次激烈的詩觀辯論之後,學長在她的詩作中夾了一張小卡片,細長斯文的字跡寫著:「有才華莫辜負」。
 然後巧珍的詩漸漸透露著款曲,她自認隱晦含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卻是一向嫌她詩作淺白的學長一眼就看出來的。於是在學長和幾個社員為她慶生的那天晚上,散場後學長送她回女生宿舍,在下著大雨的地下道口,撐著大黑傘的學長和沒帶傘的她,有了一場曖昧、詭異、滑稽、如今看來幼稚可笑又浪費時間的對話。巧珍要學長撐傘和她一起在校園散步、再聊一會兒;學長不肯,他要巧珍走地下道回女生宿舍早點休息。學長說若再早幾年,也許他會毫不考慮地陪她走走,但經歷過一些事情後,他知道一個人的一言一行很可能對他人造成影響,所以他謹守原則,當下他的原則就是不會撐著傘陪她散步。他說他再兩年就回國了,不想留任何一絲牽掛在台灣。而巧珍如果乾脆的道別就不是十九歲了,她執拗又任性,跳針般的囉嗦,就像雞姊非要食神在紙上畫一顆紅心的光景。兩人竟因此杵在雨中,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如今回想起來,那樣纏繞複雜的情緒,兩個愛寫詩的年輕人,如果回去各自書寫,會是怎樣兩首不協的詩?
 演到這裡,大黑傘突然幻化為一支橙色的大陽傘,來到了巧珍的故鄉花蓮,明豔的陽光曬得她滿臉通紅,令她幾乎抬不起頭睜不開眼,直到陽傘遮擋了烈日,她才抬起頭看到了學長溫和的表情。
 巧珍二十一歲生日那天適逢連假,她提前兩天搭火車回鄉,與當時的男友共度。學長突然打電話到她家,聲音開朗高興,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他說他現在人在花蓮火車站,有話對她說,他兩個月後就要回國了,現在才說可能有點晚、可能有點笨,但正是因為快回國了,讓他更清楚地看出、想通了一些事。巧珍和當時的男友、及一個閨密一起去接學長,學長背著一個墨綠色的背包、提著一把橘色陽傘站在火車站門口。
 學長並沒透露任何不悅,四個年輕人、兩輛摩托車,三天來在花蓮的壯麗山海間玩得暢快。巧珍生日那天他們在海邊踏浪戲水,怕曬的巧珍漸感不適,嚷著要休息便往岸上走,學長追過來替她撐了傘,走了一會兒,巧珍用乍聽平常、卻有點擠壓出來的聲音說:
 「我跟他從高中就認識,但是是上個月才成為男女朋友的。」
 學長點點頭,平靜地說:「我做事總是考慮太多,所以常錯過很多東西。」
 交換完這兩句話,他們放鬆地相視而笑,連日梗在心頭的隔閡瞬間消失,他們又是無話不談的學長學妹了。像批評詩作一般毒舌,學長居然說巧珍的男友為人虛浮,不是踏實的人,要巧珍注意。巧珍雖覺聽不入耳,但見學長語意誠懇,滿眼關心、甚至是擔心,便把反駁的話吞進了肚。半年後,事實證明了學長當初的擔憂是對的。
 接著活潑的橘傘幻化為一支文靜的白傘,撐在異鄉的雨裡。那年她二十三歲,與閨密規劃了一趟新馬之旅,實際上是以馬來西亞為主,只在第五天--也是她生日那天--順遊新加坡、逛逛市區。出遊前她開心地打了越洋電話,告訴學長她和朋友抵達新加坡的日期和下榻飯店。但電話中學長的聲音卻很冷漠,只說他的住處距離那飯店很遠,且他隔日一早要上課,無法約見面。巧珍回應的聲音難掩失望,後來四天的馬來西亞行程,雖然開心順利,卻總覺得內心空了一塊,還不時地向閨密抱怨,說學長太無情了。
 她回想起學長剛回新加坡時,她寫給學長的那封越洋信件,竟被學長外加一個較大的信封,然後原封不動地退回。她還記得當時滿心歡喜地拆開學長的回信,看到的卻是完全沒拆過的自己的信,是如何有如內心被槌一記,又如何與室友們大罵學長。她說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學長,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大四的日子熱鬧忙碌,她並沒有過分糾結在這件事上。大約半年後,學長寫了封簡單問候的e-mail給她,那時她正忙於準備研究所考試,知道學長已經在讀研究所,便回信請教了相關議題。之後他們大約每一兩個月用e-mail分享生活或課業的種種,直到不久之前。她以為他們是比普通更好些的朋友,自己難得來新加坡一趟,學長不該如此冷淡才是。
 巧珍沒有研究旅行社安排的飯店與學長住處的距離,她以為新加坡不大,再遠也遠不到哪兒去。與閨密在晚上八點多chack in進了房間後,閨密先去梳洗,往床上一擱的巧珍的側背包好像嘆了口氣。突然房間電話響起,巧珍一接,竟是學長的聲音,巧珍驚訝地幾乎要尖叫:
 「學長!你怎麼知道這裡的電話?你在你家嗎?我跟我朋友去找你!」
 學長卻是氣嘟嘟地說:「我在妳飯店樓下的大廳啦!妳自己下來就好,我有東西要給妳,交給妳我就要走了!」
 巧珍向正在洗澡的閨密說了一聲,就匆匆背了側背包往樓下去。學長提著一個紙袋站在大廳中,連坐都不打算坐,而且好像在生氣,不知是在氣巧珍任性不懂事,還是氣自己那麼笨地跑這一趟。
 學長把紙袋交給巧珍,巧珍一邊接過、一邊問著:「從你家到這裡要多久?」
 學長幾乎是一邊回答、一邊就轉身了:「兩個多小時啦!我要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