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馬祖列島迄今所發現的史前遺址為數不多，所出土的文化及生態遺留也不算豐富，但是從遺址在島嶼間的分布及特殊生產工具的發展，卻反映了中國東南沿海在6000年前左有所普遍出現的向海洋發展的傾向。這一現象對於南島語族在此一時間從亞洲大陸向海洋擴散的解釋有重要意涵。
一、前言
馬祖列島是中國福建沿海的一個群島，位於臺灣海峽正北方，面臨閩江口，與中國大陸海岸只有一水之隔，最近處僅有9.5公里，顯然可成為大陸東南沿海居民向海洋擴散的一處跳板。近年來，考古學者在馬祖列島發現了若干史前文化的遺留。這些發現不但提供了馬祖與大陸東南沿海史前文化的關係的具體證據，同時對南島語族擴散問題的解釋，也有其意涵。本文擬以馬祖所發現的史前文化為引子，談一談南島語族擴散的路徑問題。
二、馬祖史前文化的發現與研究
誠如陳仲玉教授所言，馬祖列島為邊陲之地，史籍記載猶如鳳毛麟角，更遑論考古學的研究。關於馬祖列島的考古學研究最早是2001年陳仲玉與劉益昌兩位教授所主持的「台閩地區考古遺址普查研究計畫第六期研究」計畫。該項研究在馬祖地區進行考古遺址普查，發現了福澳港、熾坪隴和塘岐等三處史前時期遺址，以及介壽、坂里、蔡園裡、大埔石刻及燕秀等五處歷史時期遺址。1
1參見陳仲玉、劉益昌、藍敏菁，《臺閩地區考古遺址普查研究計畫第六期研究報告》（內政部委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台北、2001）
關於所發現三處史前時期遺址的文化內涵，依據陳仲玉的報導摘錄如下：
1、塘岐遺址、福澳港遺址
塘岐遺址，位於北竿島塘岐村，出土遺物以紅褐色夾細砂陶為主，淡褐色夾中砂陶次之，外表大部分因浸蝕而脫落，但仍可見少數拍印繩紋，器型以侈口鼓腹圜底罐形器為主。未採集到石器。福澳港遺址位於南竿福澳村，僅發現夾砂素面紅陶。
2、熾坪隴(科蹄灣)遺址
熾坪隴史前遺址位在東莒島的西側海邊，出土遺物以夾細砂紅陶為主，並有少量橙黃泥質陶和灰色硬陶，細砂紅陶外表常飾以拍印繩紋，器型以侈口罐形器最多，並見圓柱狀陶支腳。泥質陶大抵為素面，器型多侈口罐；灰色硬陶則可見拍印條紋及幾何形花紋，器型可見豆及單把罐，石器多磨製石錛、砍砸器等，在遺址中並發現貝塚。
關於這三處史前遺址的年代與文化類緣，陳仲玉先生曾初步推測，從塘岐遺址出土的陶器來看，大抵相當於閩江下游，曇石山下層類型，年代約在距今6000-5000年之間的早期階段。至於熾坪隴遺址，從其陶器與石器特徵，並參考以碳十四的年代，推測熾坪隴遺址的下層文化大致相當殼丘頭下層文化至曇石山下層文化的階段，而上文化則相當於曇石山中層文化的類型，甚至黃土崙文化期。
這兩層文化的年代大約跨越三千年，從6000年延續到4000年。
游桂香女士與王花俤先生2分別對熾坪隴遺址的陶器與石器作了更詳細的比較分析。游桂香將熾坪隴遺址的陶器與鄰近福建海岸的遺址作比較，認為：「熾坪隴遺址陶器類型，在各遺址均有出現，自曇石山遺址、殼丘頭遺址、庄邊山遺址、白沙溪頭遺址、黃瓜山遺址、東張下灣墓地遺址、廈門同安寨子山遺址，較為內陸的邵武市斗米山遺址。而這些陶器相似度極高的遺址，從北到南、從沿海到內陸都有，可見得熾坪隴遺址與鄰近地區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王花俤則從熾坪隴遺址出土石器的比較分析，認為：「就熾坪隴遺址陶系和石器群與閩江下游曇石山遺址比較分析，再參考碳十四的年代鑑定。可以肯定熾坪隴遺址下層相當於殼丘頭下層文化至曇石山下層文化的階段，而且與曇石山遺址的文化關係，就陶系和石器群比較，存在很多差異，也許是一個文化兩個類型。一屬「熾坪隴類型」。」
游、王兩位的結論與前述陳仲玉先生的推論基本上是一致的，即認為熾坪隴遺址所代表的文化無疑是屬於閩江口的曇石山文化系統，但呈現出更多海洋文化的面貌。
2游桂香，〈從熾坪隴遺址的陶器探討其文化屬性〉，《中國東南沿海島嶼考古學研討會論文集》（馬祖：連江縣政府文化局，2001），頁332-350。
王花俤〈馬祖熾坪隴遺址的石器─間談遺址文化的屬性〉，《中國東南沿海島嶼考古學研討會論文集》（馬祖：連江縣政府文化局，2001），頁351-377。
3陳仲玉、王花俤、游桂香、王建華、潘建國、林錦鴻、賀廣義 《馬祖熾坪隴遺址研究計畫期末報告》（馬祖藝文協會，2004），頁27。
三、馬祖史前文化對南島語族擴散的意涵
馬祖以熾坪隴為代表的史前文化，既然表現出濃厚的海洋文化色彩，那麼這一文化除了代表「曇石山文化最早在閩江口外海島嶼發展中的一個重要據點」3之外，在大陸東南沿海史前居民向海外拓殖的過程中，是否具有何種意義？游桂香女士提到「臺灣海峽在新石器時代，人類已經憑藉著優越的航海技術，從中國東南沿海向太平洋、印度洋等島嶼擴散。東莒島可作為海上游牧的中途站、暫憩處…。」
4她的意思似乎是想要說明馬祖列島有無可能是南島語族從中國東南沿海的原居地向外擴散的一個中途站？就目前馬祖列島所出土考古材料，以及其與周邊地區的比較來看，似乎還不能清楚說明馬祖列島在南島語族由亞洲大陸向海洋擴散的路徑上曾經擔任中途站的角色。雖然具陳仲玉等學者的研究，馬祖列島的史前文化與閩江口的史前文化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但是馬祖列島的史前文化似乎並沒有進一步跨越台灣海峽與另一邊的澎湖與臺灣產生具體的連結。從陶、石器特徵上來看，其相似性顯然不及閩江口。尤其是在陶器方面，早一階段帶繩文的陶器，幾乎見不到與臺灣大坌坑文化相似的特徵，而晚一階段的陶器，與臺灣相同年代文化之間的差異性更大。所以，就這點來看，從閩江口，經過馬祖到台澎這一路線，似乎還不能就此連結起來。雖然如此，但是馬祖所出土史前文化的材料卻呈現了另外一個重要的意義：即在6000多年前的時候，居住在大陸沿海的居民已經開始向海洋開拓，並且能夠發展出適應海島環境與資源開採的能力。這樣的現象，其實並非孤例，頗值得注意。
4同註2引文，頁331。
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大約在距今七千年前以至五、六千年前之間的一段時間，中國東南沿海一帶，包括福建、廣東與廣西，普遍開始出現適應海洋的傾向，不但聚落大都集中在海濱，而且海洋資源也成為最重要的生活來源之一。福建所發現的大都是貝丘遺址，有些遺址的文化堆積較同一地區新石器時代中期前期的遺址要厚，範圍也較大，是比較長期定居的聚落，但也有的較小，可能是臨時或季節性的聚落遺存。生活的來源除了可能有較進步的農業和畜養之外，採貝、捕魚和狩獵似也佔重要的地位。廣東與廣西的情形與福建相似，當時的聚落大都是位於沙堤或沙丘上，距離海岸不遠，是屬於季節性或臨時性的聚落；在生業方面，除了農業和畜養之外，魚獵仍佔重要的地位。此外，從台灣的考古資料顯示，閩粵一帶的史前文化也在這個時候跨過台灣海峽來到了台灣，這顯然也與當時閩粵一帶居民的海上活動有關。而這一現象對於南島民族的擴散問題，應該有著重要的意義。
南島語（Austronesian languages）是世界上最大的語系之一，目前說南島語的人口，約有二億五千萬之多，包含了1200多個語言，在地理分佈上，北到台灣，南到紐西蘭，東到秘魯西邊之復活節島，西到非洲東岸的的馬達加斯加島，涵蓋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約三分之一以上的廣大水域。這些共同說南島語的民族，在文化上有許多共同之特質，顯示可能有一個共同的來源，其散布的時代，從語言和文化的相似度來看，也不致太久遠。然而關於南島語族究竟是從哪裡起源？又如何擴散？始終是東南亞和太平洋人類歷史上亟待解答的重要問題。
關於南島語族的起源地問題，目前有在學者間有許多不同的假說。但是其中以貝爾烏德（Peter Bellwood）等人的主張最受到青睞。這一派學者認為在中國南方，特別是閩粵一帶的海岸居住著一說原南島語的族群，他們大約在6000年前向臺灣擴散，然後在4000年前的時候又經過菲律賓向東南亞的婆羅州及印尼擴散。
這一路線是否接近事實，目前還有爭論，但是南島語族的祖居地是在東南亞或亞洲東南岸大陸這一點，已為大多數學者所接受。
至於是什麼原因造成這一些說原南島語的族群自祖居地向東南亞及太平洋的海島擴散？對於此一問題，在學者間也有不同的解釋。最早提出南島語族來源問題的的荷蘭語言學者克爾恩(H. A. Kern) 認為：南島語族之所以會從亞洲大陸向海島遷移是因為受到了來自大陸內陸強大民族的壓力5。張光直先生以後也提出相似的看法；他推測南島語族的祖先原來居住在福建和廣東東部的沿海，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與漢藏語族可能有密切關係的龍山形成期文化，自北方擴散到福建，形成了曇石山文化，迫使以殼丘頭遺址為代表的南島語族祖先，跨越台灣海峽，退到台灣6。貝爾伍德從經濟的觀點，提出南島語族的祖先由於稻作農業的發展，造成人口的急速擴張，而促使他們向海島移民，以找尋新的耕地，建立新的家園；如此不但可以抒解人口增長的壓力，並可成為一個新地域的開基祖，享受尊崇的地位7。克爾齊（Patric Kirch）也提出島嶼移民是基於分家動機的說法。他並且以拉皮達文化（Lapida culture）的例子說明，古代玻里尼西亞酋邦中的統治者，為了尋求彰顯威權的物品，而造成了領土的拓展8。但是嚴（D. E. YEN 1974）從生態的觀點認為大洋洲中的古代移民也有可能是由於對於某些人類生態體系不能充分的調適，以至於必須遷移至較好的生態環境中9。美國學者姒瑤（Barbara Thiel 1988）分折菲律賓的考古資料，推測南島語族群向菲律賓移民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為了要藉著海洋航行尋求新的貿易接觸10。
5引自李壬癸，（從語言的證據論台灣土著的起源），《大陸雜誌》59（1）：3- 4、1979。
6張光直，（新石器時代的台灣海峽），《考古》1991：7，頁599。
7Peter Bellwood, A hypothesis for Austronesian origins. Asian Perspectives 26(1) : 107-117, 1988.
8Patric V. Kirch, The evolution of the Polynesian chiefdom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9D. E. Yen, The sweet potato in Oceania, Bernice B. Bishop Museum Bulletin 236, 1974.
10 Barbara Thiel, Austronesian origin and expansion: the Philippine archaeological data, AsianPerspectives 26(1):119-129.
上述各學者都曾對南島語族擴散的問題提出了解釋，雖然每一個解釋似乎都言之成理，但是就現有的資料看來，都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柯恩的學說是一個多世紀以前提出來的，缺乏具體資料的支持，無庸多論。張光直先生的龍山形成文化取代說是一個很有見地的說法，但是在他的假說中具有關鍵性地位的曇石山文化，是否果真可以代表外來的漢藏民族，從目前的資料看來，似乎令人生疑的。
事實上，根據殼丘頭遺址發掘者的報告，「殼丘頭文化同曇石山文化關係極為密切，兩者間還可能存在著承繼發展關係。」11。這說明了曇石山不太可能是一個完全外來的文化，也就不太可能是代表來自北方的漢藏語民族。而南島語族之向海外擴散，未必是因為受到漢藏民族的壓迫。
11福建省博物館, （福建平潭殼丘頭遺址發掘簡報）。《考古》，1991（7）587－599。
12Chang kwang-chih, The affluent foragers in the coastal area of China: extrapolation from evidence onthe transition to agriculture, in Affluent Foragers, edited by S. Koyama and D. Thomas, SenriEthnological Studies, No. 9, 1981, Osaka, Japan.貝魯烏德把南島語族自華南沿海向太平洋島嶼的擴張歸因於距今六千年以來的農業發展和人壓力。就已有的考古資料而論，也還缺乏具有說服力的證據。前面已經提到，大陸東南沿海距今七千至四、五前年之間的考古資料，並沒有明顯的農業發展和人口壓力的情形；根據張光直先生的看法，當時的居民反而是相當富裕的12。至於克爾齊的威權物品說和嚴的生態說都只限於解釋大洋洲的考古資料，能否用來解釋其它地區，尤其是古南島民族自原居地向外擴散的原因，則還缺乏驗證。至於姒瑤認為台灣是南島民於的原居地，並且因為貿易的動機而自西元前四千年開始向外擴散的說法，似乎還需要更多的證據，特別是貿易品與人群移動的關連性，否則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其中想像的成份是很大的。
所以，就目前考資料而言，筆者認為，族群壓力、人口膨脹、分家出走和貿易接觸等，都不太可能是造成南島民族向太平洋和東南亞海島地區擴散的主要原因。筆者認為，促成南島語族向海洋擴散的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緣於他們對於海洋環境的適應。居住在海邊的居民，由於食物資源的季節性、漁場的移動和航海經驗與技術的改進，以及颱風、海侵、或地形變化意外的原因，都很容易促成聚落的移動。我們可以想像六、七千年前，居住在閩粵沿海的南島語族的老祖宗，由於濱海而居，對海洋環境逐漸熟悉，透過對海洋資源的密集開採，而發展出良好的航海能力，而能不斷地沿著海岸線或駕著小舟找尋新的天地，一方面藉著舟楫航行到距離大陸海岸最近的台灣島，一方面也逐漸沿著海岸向南移動；隨著歲月，而終於征服了太平洋。
四、結語
馬祖列島目前所發現的史前文化遺存，雖然資料還不是很多，但是從發現的遺址及所出土的文化與生態遺物來看，史前的居民對於當地的海洋環境，已經有了很良好的適應。目前在馬祖所發現的三處史前遺址分別出現在馬祖北竿、南竿及東莒等三處島嶼上的這一事實，不但說明史前人類具有航行於各島嶼之間的航行能力，同時也顯示對於海洋資源的積極開採。以「蠔蠣啄」為例，這種石器完全不見於與熾坪隴遺址有密切關係的閩江口曇石山文化中，卻出現在馬祖，反映出此為史前人類為開採海洋資源（牡蠣）而發展出來的特殊生產工具。
總之，中國東南沿海其它地方一樣，在大約距今七千年前至五、六千年前之間的一段時間，開始普遍出現適應海洋的傾向，馬祖顯然是整體現象中的一個部分，對吾人解釋南島語族從亞洲大陸向海洋擴散這一現象上，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訊息。
從馬祖史前文化談南島語族擴散 臧振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 2012-03-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