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知道吳芳英阿姨的名字,是在四年前編寫文化志期間。從不甚完整的馬祖日報,約略知道那時有一支軍民合組的康樂隊,遊走部隊各據點,歌舞娛賓,她們未婚或已婚,都是荳蔻年華的民間女子。在那樣一個封閉肅殺的年代,電視尚未開播,沒有唱機,沒有收音機,更未曾見過繁華世界的百樂門,因何緣由使得她們能歌善舞,站在舞台款款搖曳,一曲曲「夜來香」、「漫波女郎」…,漂浮在猶是戰火煙硝的天空,撫慰台下一對一對寂寞、惶惑,又充滿渴望的眼睛。
吳芳英阿姨住在四維村五間排,一個許多人熟悉卻又極少去過的小小聚落。一直到我讀畢珠螺分校,到馬祖國小升讀四年級,遇到同樣來此升讀的四維分校同學,才初次知道秋桂樓、五間排、芙蓉澳、曲蹄澳、夫人村…等,島嶼西端的村澳。那時對五間排的印象是,一條蜿蜒土路往上延伸沒入芒草深處,草木掩映,隱約可見石牆黑瓦幾戶人家,有炊煙裊裊升起,綽號「大耳」的國小同班秋華同學即住在此,但我從未去過。
拜訪芳英阿姨那天,《寶姨》導演謝淑靖小姐也在馬祖排練,興致勃勃跟我一道前往,她大概希望探得最接近馬祖的聲音,為7月份的桃園演出增添地氣,畢竟阿姨活躍舞台的年代距《寶姨》故事的時空間隔,不過十餘年之遙。
傍晚時分小雨淅瀝,馬路一側的五間排較之前疏朗許多,記憶中的山路已然拓寬可行汽車。石屋多已改建,上下錯落幾間水泥樓房,屋前幾畦瓜果時蔬,雨中顯得清亮翠綠,看得出是休閒勞動、自耕自採的養生種植。此地背山面海、車馬稀疏,隔絕清幽如無人之所,即使細語輕聲仍引起村犬吠叫,幸得一位依姆協助,終於見到阿姨。
阿姨短髮圓臉、爽朗健談,一襲豔色外套比想像中年輕。我望見牆上張掛多幅「模範母親」、「模範老人」的錦織獎幛與「良母楷模」的匾額,很難想像眼前這位身材嬌小,在僻遠山居相夫教子養育二男二女的初老婦人,曾是南竿西守備區「尖兵康樂隊」的要角。阿姨取出相簿,一張一張翻閱她的過往,她的家人子孫,她豐富而美滿的人生。我瞟見幾張手寫的硬筆字,秀麗中帶一些剛氣,阿姨說都是她為相冊寫的註記。我很訝異沒正式上過學,僅在晚間民教班就讀兩年的阿姨,能讀能寫,能記得那麼多的歌詞歌曲。
接著翻出一幀老照片,我如獲至寶,雖然漫漶模糊,這應是極為少見的馬祖康樂隊影像,全體隊員連同家長排排坐在牛角村現今議會附近的辦公室前,可以清楚看到留短髮、紮辮子的青春少女,一身類似軍裝的制服,腳踩皮鞋,後排或立或坐的是軍人、長官,慎重其事、聲勢浩大,這在當年應是民間盛事。那麼多家長放下種菜捕魚的要事,參加這場座談,他們有人抱著百中選一的欣喜,有的滿腹憂心,與少女們載歌載舞的身影,共同構成島嶼的往事。
(二)
民國38年,國共內戰大陸失守,以漁以農的島嶼瞬間成為前線戰地,大批戴鋼盔、打綁腿的軍人湧入馬祖,他們白天操練構工,晚上就借住民家。位處山坳的五間排也戍守一個連隊。晚間無事,這些來自大江南北、操各省口音的軍人,因為思鄉,因為寂寞,有人弄笛吹蕭、平劇小調來上一曲,有人慷慨激昂,抗戰歌曲滔滔詠唱;逢年過節,旱船、高蹺、蚌精與老背少也都一樣不少,為苦悶的軍旅日常,也為貧瘠的島嶼民間,帶來新奇與歡樂。
阿姨說,她那時經常聽到「滿江紅」、「茶山姑娘」、「夜來香」這些曲子,覺得好聽心裡就跟著默唱,根本不知歌詞說什麼。有一晚,屋外漆黑如墨,曠野寂靜,她獨自一人哼唱「賣餃子」,愈唱愈大聲,隨即遠方一聲大喝:「誰在那邊唱歌?」她驚慌失措,夜色裡出現一位上尉軍官,原來是連長,他說:「唱得很好啊!」
那年春節,年方15歲的吳芳英就被邀請參加部隊春節晚會,唱「賣餃子」。阿姨說,她從小吃地瓜飯,從未吃過水餃,可大家就是愛聽她唱。我問阿姨現在還記得嗎?她隨即唱起來,神情專注略帶靦腆,彷彿回到60年前的春節之夜,那位站在簡陋舞台的15歲少女,正在對我們唱歌。我與淑靖導立即被歌聲吸引,一位年近80的老人家,竟然如此中氣十足,竟然還能保持這般綿密厚實的聲音。(未完待續)
專題報導/誰在那邊唱歌:芳英阿姨與馬祖首支康樂隊 文:劉宏文
- 2018-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