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水井紀事 文/劉宏文 

  • 2019-05-12
 (續前)
 •鑿井
 在遙遠的年代,島上並無今日規模的水井,只是在某個湧泉的巉巖之下,或者尋到水草茂盛處,挖窟蓄集,水清為淨,島人取之飲用與灌溉。國軍來了以後,將原來的水窟掘深擴大,以水泥填高井沿,鋪陳腹地;然而,井內水深之處仍是土壁圍砌。
 有段時期,島上孩童普遍腹脹如鼓,如廁或進食,不時拉出一條條比蚯蚓還要粗壯的蛔蟲,有人甚至在升旗之後的早操,跳著跳著從股間滑落長物,扭曲蠕動,十分可怖。
 軍醫單位斷定病原癥結在水質,消息傳到美援支持的農復會,他們出錢出力,除了興建防空洞躲避空襲,還做了兩項建設,其中之一是各村加蓋豬舍,將畜養在住家前院、與家人生息與共的大小豬隻,喬遷到公共豬舍豢養;另一項目,即是在各鄉各村普遍鑿井,改善居住與飲水環境,根絕蛔蟲之患。
 然而,事態發展往往與想像不符。公共豬舍離居家太遠,大豬小豬食量驚人,拖著沉重的豬料晨昏餵食,非常不便,豬舍入住率始終不高。此外,台灣來的鑿井技師畢竟不熟悉島上地質水文,有些井鑿好了卻乾枯見底,沒有水。
 面對農復會長官即將登島視察建設成果的壓力,主事官員慌了,村裡的指導員與村幹事倒十分靈光,他們臨機應變,立即動員民防隊,從舊井挑水灌入新井,從民家抓豬關入豬舍。於是,村落上下挑水的挑水,抓豬的抓豬,場面紛亂,十分詭異。
 •假信
 梅英家住東邊山,讀完小學三年級,就沒上學了。她爸爸認為女子終歸嫁人,識字即可,不必讀太多書。媽媽每天在田裡忙著,梅英就幫忙煮飯、挑水、洗衣服、照顧弟弟妹妹,有空就到山上割芒草、折樹枝、撿豬菜。
 梅英的爸爸既不捕魚也不種菜,他四處幫漁家捕魚網。每隔三、五天,爸爸就挎著竹籃出門,籃子裡放了十多隻大大小小、表皮光滑、削得尖尖的竹梭,兩把割線頭的彎月小刀,還有一綑一綑,粗細不同的網線。他有時會受雇北竿、白犬的漁家,在那裡補網「隔暝」,幾天不回家。
 有一次,梅英看見爸爸從白犬回來,拎了兩尾大黃魚,鱗片又亮又黃,他沒有回家,而是往西邊山走去。梅英知道,這麼大隻黃魚只有酒席才吃得到。她看到爸爸停在一戶低矮的屋子前,木門伊呀打開,一個女人探頭而出,面色粉白,爸爸隨即隱入門中。
 梅英頓時明白,為何這陣子媽媽總在深夜哭泣,為何依嬤皺著眉頭唉聲嘆氣,為何爸爸經常在餐桌上大聲咆哮,拍桌罵人;突然在晚上憤憤開門,碰的一聲,消失在黑暗之中。
 爸媽爭吵的時候,依嬤無語,梅英很害怕,她躲在土灶後面,感覺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只有這個角落才覺安心。她想到鄰居春花姐姐,過年從台灣回來,純白喇叭褲,亮黑高跟鞋、粉紅高領毛衣,大紅繡花棉襖。春花姐姐說,她在工廠車衣服,每月可賺2千多元。她說台灣夜市吃的、穿的,應有盡有;她還說火車好長好長,車頭轟隆轟隆駛過,好半天才能看到車尾。
 那時,有支台灣來的鑿井隊伍,住在村公所。他們每天敲敲打打,釘甜甜圈形狀的模板,水泥灌入,過幾天拆板,露出像車輪一樣巨大的空心圓體。他們把車輪圓體綁上繩索,合力抬到鑿井預定地,慢慢降到挖到一半的井底,隨後一圈疊上一圈,再挖深、再疊上,用不到幾天,一座新井便大功告成。
 梅英有時會逛到工地附近,特別是在爸媽又開始永無止盡爭吵之後,她跑去看工人鑿井,聽他們嘰嘰喳喳講她聽不懂的台語。他們還會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告訴梅英,百貨公司電梯多神奇,兒童樂園、動物園多好玩、阿里山、日月潭的風景多美麗。
 有位工頭模樣的師傅跟梅英特別投緣,他看梅英似乎非常嚮往台灣,半認真地問:「小妹妹,你要不要跟叔叔去台灣啊?」
 梅英想起,她有一位阿姨嫁給軍人,已經遷台多年;想到春花姐姐的車衣工廠、她穿的繡花棉襖、夜市、百貨公司…,她還想到爸媽三不五時的爭吵,以及土灶後面那個悲傷而孤獨的角落。
 她很認真回答:「我想去啊!可沒有出境證怎麼去?」
 那個年代,島上戶籍管制,並非每個人都能申請出入境證。15歲的梅英已經列管民防婦女隊。村幹事告訴她,台灣親人來信證明才可以申辦證件。
 過了幾天,島上鑿井工程告一段落,工程隊忙著整理工地,收拾器具,準備搭船返台。梅英靈光一現,立刻找來紙筆,以她有限的語文能力,假冒阿姨口氣,絞盡腦汁,勉強寫了一封短信。大意說:阿姨剛生小孩,身體虛弱,家裡需人照顧,請姪女梅英火速來台幫忙…,云云。
 信寫好,封入收信人是梅英媽媽的信封,貼上郵票。她去拜託那位與她投緣的工頭叔叔,請他到台後,路過桃園,務必將此信投入郵筒。
 三個月後,梅英搭上駛往台灣的補給船。
 她沒有到桃園找阿姨,同船赴台的鄉親介紹她去基隆一家髮廊當洗頭小妹。此後,她換了許多工作,始終沒有去過阿姨的家。
 她偶而會夢見年幼的自己,衣著單薄,在家鄉井邊等水。她把「駁桶」扔入井中,不知怎麼手鬆了,「駁桶」落入有若無底深淵的井中,自己也隨著「駁桶」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她驚叫醒來,眼角都是淚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