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屬於一片牆的回憶…。
北竿的塘岐,還是有一條街的,就是正對著塘岐國小的大門口,叫做大同一村,樣子就像台灣大部分的眷村建築,兩者屬性十分不同,前者是因要對中共砲擊,那聲響的反作用力,會將石厝震垮或中共大量宣傳彈攻擊,半強迫的方式,叫熾坪的住戶搬遷下來,那是一條兩排各十一戶連排房舍,挑高後面有門通往小廚房,兩間廚房是門對門,本來都是依親帶故,後來又生活一起,兩戶兩戶的成了生命共同體,阿姨或嬸婆叫的特響的!移民的屬性不像台灣眷村,曾經是對岸戰火馳蹭的難民或離鄉的軍眷,有時代苦難背景的扶持,孕育出特有的眷村文化,不過,他們的命運,多少有點雷同,隨著眷村改建,那屬於歷史命定的痂,最後都會消散在風中,或還沒拆的,只剩下藝術品供遊客賞玩,一點都沒有文化底蘊在流動。
大同一村也隨著時代與地主要求的拆屋還地,回到歷史的虛無輪迴,而我是在大同一村出生的,家中還有七個兄姐是在熾坪出生,而熾坪還在,喚作「舊街」的大同一村卻消逝了,可是我又不是失去流域的鮭魚或雁!舊街的房舍是不夠搬遷的,所以坂里又營建了大同二村,當作貧戶與剩餘搬遷戶使用,但是誰可以在塘岐落戶,誰又必須離開出生地去坂里,這邊又是人性的自私在作祟了,後來,已是不可探究的因素,大部份的居民又搬遷回熾坪去,舊街房舍或出租或當倉庫,有些在坂里的,也搬回來,砲陣地也從沒將老屋震倒,中共依舊亂打宣傳彈,只是大部份都被壁山接收了,熾坪與舊街像是母子領域般共存,熾坪的田與井水,兩地共用,還有豬舍與老屋,大同一村宛如旅店,終究已湮滅,一村與二村竟只剩一面牆的佇立,但那牆的深刻記憶,成了我詩意來源的泉源,也昇華成我的繆思,時刻湧現上來。
舊街有一些特有的人物,如我的父親,父親何時接觸京戲已不可考了,但有劇團因大陸淪陷滯留馬祖而無法回歸祖國確是真的,這些劇團人員也因年老或收視不佳而解散,從此復興路(新街)的光華也消逝,但這些樂師、戲角都還散落塘岐聚落內,不時拉拉嗓子、二胡與嗩吶或廟會時以大師面貌出現來指導鑼鼓,他們所打擊的鼓鈑就特別有激昂、哀怨與奔騰的氣勢,如他們流落異鄉的命運!
父親是接受了從戲迷、劇組人員到評戲與唱戲大師的一路養成教育,早年離家(或說窮困到逃家),因為大姊遠嫁內地,常往內地投靠,從內地跟著京劇團大江南北的奔波巡演,一直到淪陷回不去了,才帳然的回到小島屯田終老,像司馬家的父子一樣,累積了常人所沒有的遊歷經驗,也不愧於他所付出的青春歲月。
每每日暮、華燈初上,舊街街坊用餐完畢,都來邀請父親登台獻寶,地點就在自家門外或恭請到街頭寬廣處,而最常來邀請的是全村最有學識的商會幹事,那時還是正式公務員,他十足是個戲迷!也格外尊重我的父親,會學得這麼多齣戲,白日裡他總是紅樓夢等章回小說,手不釋卷,落坐在商會裡幫村人寫信讀信與打電報等艱深的文案參謀工作,或有軍方高階棋痴聽聞他是弈棋高手,前來拚拼殺及敗陣受降!總見他穿著鮮白的汗衫與藍條睡褲,在晨起與傍晚時,這是當時流行的正點服飾!當時上海男士也是這樣穿著,他總在傍晚時,打點了一切及邀請我父親上街唱戲。坐上太師椅(退休的公務員藤椅),開始抑揚頓挫的獻唱與講述,爾時,幹事也會打著鼓板節奏與哼唱幾句對白,少了服裝與動作,也只能靠忠孝節烈與奇人軼事、鄉野奇談等變換無窮與輪番上陣!彷彿父親成了劇中名角,又可隨時跳脫成說書人講評,只等母親數度拉他回去用餐,街頭的熱鬧與人群才一哄而散,他從田間回歸才沐浴更衣完畢,就被請去唱劇,他是這樣敬業的戲子,這是他好名,禁不住鄰居溢美之辭,不論在田間多加疲累,夜晚總要提足精神上街獻藝,忍飢挨餓!馬祖早期也沒有電視,父親樸實單調的素人面孔就像過去黑白大同電視般的迷人!而我這樣的兒子也只記得一些片段劇本,如婦人一百種、勸世文及其他稀落的奇談劇目而已,但或許父親素人的聲調與語彙早就羽化成我的靈感,因為我們都是說書人這樣的行業,流著共振的血液。
舊街這樣兩排仿眷村的泥水瓦房建築,真的墊伏了不少奇人異士,像外地來的木工師傅幫著舊街蓋閣樓,光棍的一個人,久了就租屋住下來,他來了,塘岐聚落就有好多傢俱與修繕需要他的手藝來完成,他搬離這裡,好像舊街就很少有東西壞了或不合用的傢俱,從手工具的敲打律動、藝術家的花格子襯衫到精準的眼鏡眼神,還有濃郁木材香的梯子與樓板,他的屋裡屋外都是木屑木板鋪陳的原木森林,是我第一次看到童年加工廠的震撼!後來師傅生病被親友接濟到台灣,就沒有再回來了。
天真叔,一位像紳士的理髮師在舊街總是準時開門關門,他的剛正性格是因理頭所造就的嗎?進出他的理髮屋,如同出塵般的清涼與瀟灑,除了生病停業外,比國校的鐘聲還要準時!廳內總飄著迷人的煤油味道,那是用來浸泡理髮刀的,才不會生鏽,或難聞的明星花露水,他的規律亦如他理的平頭髮型-方方正正,西裝頭也是方方正正,我們這些頑童在他的理髮椅上也不敢放肆亂來,因為他在理髮之前,一定有個習慣動作,就是來回不停又專注的磨他的剃刀,磨好細心的放在大鏡子旁,才開始理我們的頭髮,這剃刀可是最後來平整我們的頭面、鬢角,可是比雞鴨割喉放血俐落多了!
地旺伯是個奇特的輾石藝匠或土木藝師了,他所會的戲曲竟然超過我的父親,兩人常在一起飲酒及攀講唱戲,那鄰居為何不請他上台唱戲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雖然相貌不佳,五短身材,不常沐浴,但也不能否定他唱曲的功力,畢竟不修邊幅的藝術家到處都是!後來從長輩處得知,除了忙碌到居無定所外,地旺伯常不經意的亂開婦女的玩笑,他說這樣表示親切沒有距離,但常聽在婦人耳裡,覺得被侮辱或欺負的感覺居多!他算寡居久了,開始鄙視女性或藝術的眼光常沒距離吧!精瘦的他,再往生前幾年,總在元宵節的遊行時,打扮成村姑來參加遊行,是不是他又領悟到什麼藝術境界,就不可得知了,若不看他福橘皮的臉,那是用再厚的粉也無法遮掩的歲月痕跡,她還真像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等待出嫁的新嫁娘了!地旺伯一生就是小島石厝的一生!他走了,古厝也走入歷史!那些經典戲曲及有顏料的寬解笑話,是最底層的莞爾,也無法聽聞了。還有好多好多的人物,已經轉化成詩句的意象或語氣,總會託生成一句詞或句點般的停頓,不想離開詩集的地氣與過往時光的饗宴。
詩集終於要集結出版了,從民國七十九年回鄉任教,開始投稿馬祖日報,至今恰好滿三十年,這邊要感謝太多人,感謝縣長支持文化出版活動,感謝文化處處長與處內同仁的費心全力協助,今年才得以出版詩集,詩集書名選自我的早期一首詩的詩名-我不是詩人,述說寫詩與繆思得來不易,沒有靈感的孕育與發想,這樣的生活如同日人作家-廚川白村說的,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沒有詩靈的投射,日子是憂悶的,所幸家鄉舊街過去的養份,既厚且實的豐富我的思想與觀察。
過去戰地是個極端封閉的動態系統,家鄉雖然是離島,為避民國初年的戰禍與動亂,才大量搬遷到與大陸僅一水之隔的馬祖列島,若相關條件成熟,大都移民到南洋,所以祖輩大都經濟條件不佳,才移居到近海的島上,庶民也是常常回原鄉探親的,中外很多文學作品,好些都與戰爭有背景上的關聯,家鄉也或多有一些冷戰的色調與產物的,就算時代在進步,是無法脫鈎過去時空的背景,只能體諒與轉化。當然內部藉著軍令統治、思想管制等命令領導,內部卻孕育出的文明結構,卻是十分動人的詩篇,我生於斯、長於斯,
我的每一首詩,都是歌頌時空境遇的作品。我的每一首詩,都是當下心靈的反射,在詩歌創作的歷程中,時空是繆思的水草滋養,一方島居故鄉是繆思的綠洲,可以讓靈感靠岸與停泊,多年來的筆耕是沒有停過的,慶幸的是繆思也還源源不絕的浮現心頭,詩是強求不來的,一首詩孕育出來,好壞與雅俗,則見仁見智了,多年來,積累的作品已超過百首以上,是可以出詩集,以檢視人與土地、時空、我與你的蛻變與轉化。
編選詩集,概分三大類,每類會發表詩間先後順序,如卷一是故鄉之歌,歌頌閩江口外的馬祖列島,編選代表性的詩作有二十二首,按發表時間的先後順序,卷二是詠物之歌,此卷有編選計四十五首,卷三是域外之歌,為旅遊境外的詩,計二十首。
這些詩沒有什麼連貫性,每一首詩都是獨立而完整的個體,若說可以引起一些共鳴,是它本有的悸動,也是流域要藉著我的音調來唱歌!
(連江縣文化叢書、連江縣政府編印)
專題報導/詩集《我不是詩人》自序 文/陳長柏
- 2019-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