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報導/失去聲音的人-3 文:劉宏文

  • 2020-01-12
 (六)問訊(民國41年6月10日)
 船到南竿,陳良福與郭依其被矇上眼睛,只能從眼睛下方的隙孔看見士兵的膠鞋。吉普車上上下下開了好長一段時間,停在一個風口,他聞到海水鹹氣裡泥土的腥味。當天晚上,他與郭依其分別帶開,士兵遞給他一盤飯菜,他勉強吃了幾口,就被推入一間潮濕陰暗、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機槍射口的房間。泥地上鋪了一片木板,陳良福睡在上面,被子的霉味濃厚;黑夜如此漫長,他未曾闔眼,黎明時似乎睡著,卻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陳良福被帶到一個小房間,室內幽暗,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荷槍的士兵讓他站在桌前,槍口對著他。他們就這樣站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陳良福全身冰涼,好像溺在黑暗的水底。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來,木門砰的關上,前面是戴眼鏡軍官,後面跟著一位白襯衫黑長褲,上衣口袋插一枝鋼筆的中年男子。軍官拉開椅子坐定,緩緩攤開桌上十行紙,開始問話。
 「你叫陳良福?」陳良福點點頭。
 「去年12月26日你開船去西洋島?」陳良福聽不懂。
 一旁白衣黑褲的男子翻成馬祖方言。此人福清口音很重,陳良福聽得吃力,有時只能猜測,勉強應答:「去年有去,已經這麼久,時間都忘記了。」
 「你去西洋島做什麼?」
 「賣螃蟹!還有蝦皮!」
 「在西洋遇到什麼人?」
 「我姑丈林光興!」
 「你們說了什麼?」
 「姑丈說,西洋蝦皮不好賣,叫我載到黃岐。」
 「你在黃岐遇到什麼人?」
 「就是買蝦皮的東家啊!」
 「還有呢?」
 「還有一個老林。」
 「老林是誰?」
 「我也不知道名字,我們以為他是姑丈的朋友。」
 「聊什麼?」
 「就問一點馬祖的事情。」
 「馬祖什麼事情?」
 「問我們生活怎麼過呀,打魚收成呀!」
 「還有呢?」
 「差不多就這些!」
 「他有沒有問軍人的事?」
 「他有問有沒有看到軍人。」
 「你說了什麼?」
 「我說有看到啊!我家也住過兵哥。」
 「你有告訴他北竿有多少兵哥?」
 「我怎麼知道多少,就隨便說幾千人吧!」
 「他還跟你打聽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看到軍船。」
 「你怎麼說?」
 「我說打魚都會看到船啊!有軍船也有漁船。」
 「你還說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那時候快起風了,我要趕快開船回去。」
 「你有看到大砲?機關槍?」
 「沒有,我只聽說海邊有地雷,老林交待我們出海打魚要小心!」
 陳良福心想,就問這些,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這些事大家都知道啊!似乎放下心來,但看到眼鏡軍官似笑非笑的臉孔,又有一股隱憂,他為何一直問軍隊事情,自己說錯什麼嗎?他回禁閉房途中,看到郭依其被另兩個士兵押入剛剛問話的房間,郭依其回頭看他一眼,臉色慘白。他們會問郭依其同樣的問題?郭依其講的應該跟自己一樣吧?
 此後兩天,眼鏡軍官又在同樣房間,同樣桌子,反覆審問:「老林是誰?軍隊多少人?軍艦幾艘?地雷在哪裡?你還告訴他什麼?」他問的,幾乎和黃岐的老林一樣。他不懂,這些事情每個馬祖人都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老林名字、軍隊人數是他估計猜測的、他只是聽說卻從未見過真正地雷長什麼樣?他看到的軍艦不知是哪一方的?他們見面也不過半個小時,談的就是這些啊!
 關在這個土坡水泥房,已經三天了,除了問話和睡覺,陳良福什麼都沒做,卻覺得無比疲倦,比熬夜補魚網、弩魚鉤還要疲累。那個講方言的福清人,勸他老老實實,不要隱瞞、不要說謊,只要交代清楚,關個幾天就可回家。可是他沒有隱瞞,也沒有說謊呀!
 天氣愈來愈熱,南風濕鹹,從機槍射口掩入,牆上、地板漫漶一片反潮的水滴。射口對面,是一座陡峭的山頭,巉巖裸露,可以看見幾個挑水婦人艱難地行走。嫩妹此刻大概也在挑水沃菜、或在番薯田裡澆糞施肥吧!女兒11歲了,無論如何也要讓她上學堂,讀幾年書,不要跟他一樣大字不識。夜間沉寂,他一躺下,就會浮現離家那天,母親哀戚的面容,以及嫩妹悲切的哭聲。
 陳良福就在等待與想念中、在不知多少次的問訊與回答中,一天一天過去。他曾經央求那位福清男子,幫他把心中的惶恐、痛苦與希望,轉告眼鏡軍官;他也曾經在眼鏡軍官面前長跪,對天發誓,他沒念過書,實在不懂什麼共產「噹」、國民「噹」;他也沒有洩漏什麼機密。如果放他回去,過年過節他會在村口燃放三尺鞭炮,感謝福清哥、感謝眼鏡軍官,甘願一輩子為他們做牛做馬。
 (七)移監(民國41年7月16日)
 一天清晨,天剛破曉,兩個荷槍士兵把陳良福推到廣場。陳良福赫然發現,除了郭依其,還有四個男子雙手上銬,在刺刀監視下,蹲在審問室外的牆角。陳良福認識他們,其中一位還是堂弟。他們是隔壁村的漁民,平日撒網下錨總會遇到,每年擺暝食福也會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大醉一場。
 不久卡車來了,刺刀押著他們上車。一個月來,第一次與郭依其這麼靠近,他們互看一眼,郭依其眼眶泛紅,嗚嗚地哭起來。卡車開到不遠處的福澳港,一艘很大的補給船,張開巨口,泊在沙灘上等他們。港口亂哄哄的,沙灘上都是卡車輾過的胎痕。士兵忙碌地搬煤炭、抬米糧,扛水泥,滾汽油桶,趕在退潮前清運軍需;新來的士兵,鋼盔、步槍、背包,全副武裝,一排一排安靜地蹲在沙灘一角。
 他們六人魚貫登船,即被攜槍的士兵分別帶開。陳良福床位靠近舷窗,雙手帶著手銬左挪右移,勉強擠入帆布臥床,攜槍士兵就睡在兩旁。陳良福用方言問:「船開去哪裡?船開去哪裡?」有個士兵終於聽懂了,答說:「送去台灣審問啦!」陳良福只聽懂「台灣」兩個字,心頭一下暗下來。
 補給船緩緩離岸,他從密閉的舷窗外望,天氣陰沉,海水混濁,此刻應是撈捕白力漁、釣石斑的時機。很少人比他更熟悉這片水域,他懂得各類漁群習性,他知道海螺、殼菜、螃蟹的藏身之地,他了解每艘漁船的來歷,他清楚漁夫的喜好與厭惡,他知曉村莊與居民的秘密;但他不知道,這個島嶼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空氣潮濕燠熱、燈光稀稀疏疏映在海面。換防部隊與休假官兵陸續離船,層層監控下,他們最後一批步下舷梯。罩著帆布蓬的卡車已經等在碼頭,押送人員改成全幅武裝的憲兵。軍車連夜開到台北保安處,一間大廟改成的收容所。核對身分後,六個人分頭擠入陰暗、窄小、悶熱,已經擁擠不堪的囚室。
 突然之間,陳良福意識到,自己置身在全然陌生的天空下。這裡的人說話聲調與家鄉不同,這裡沒有人跟他有相同的過去,他無法聆聽,也無法開口。陳良福覺得世界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矇在黑暗中。眼前的一切他從未見過,他不會開關電燈、不會開水龍頭;當別人張口咆哮,他只能從兇狠的眼神猜測惡意,他找不到回嘴的語彙。
 接下來幾天,陳良福又被傳訊幾次。問的還是老問題,他在馬祖都回答過。老林是誰?你有沒有參加共產黨?你有沒有講軍隊人數?有沒有講軍艦數目?有沒有講地雷埋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去西洋?你為什麼要去黃岐?你還做了什麼?除了郭依其還有誰去過黃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審訊室的燈光明亮,問訊的軍官不知哪裡口音。他深怕說錯話,只好沉默以待,或者嗯嗯呀呀含糊帶過,這樣惹的軍官更為生氣,有幾次破口大罵。偵訊後,他就睡在角落的小床,因為夜間會有另一組人繼續問話。起先他們問的都相同,後來漸漸轉移到:你還做了什麼?還有誰去過黃岐?你照實講就會少關幾年!
 連續兩天,陳良福幾乎沒有闔眼。他非常疲累,他把記得的和想到的,都告訴審訊官。他甚至因為極度渴望睡眠,到了要說話的時候,預先說服自己,開始逐漸相信自己說過的事情,認定自己在這些事情之中鑄下錯誤,而無可辯解。絕望與疲累指使他,在幾張他一個字也不認識的文件上,捺上血紅的手印。
 當黑夜降臨,陳良福蜷縮囚室一角,恐怖像漲潮的海水,自陰影中悄然掩至,瀰漫整個房間;思鄉與死亡的疑懼,佔據他失眠的所有空白。他離開家時,除了妻子的眼淚,他什麼都沒帶,甚至不記得孩子的哭聲;孩子才周歲,安靜地躺在妻的懷抱裡,以至於他想不起孩子的哭聲。他不由自主地坐起來,全身不住顫抖,直到天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