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鯷魚(上) 文/劉宏文

  • 2020-07-19
(一)龍鳳漁港
 退休後,可能少了職場壓力,那與生俱來、潛伏在靈魂深處的海洋基因逐漸甦醒,幼年鐫刻的飲食印記也蠢蠢欲動。有事無事經常往漁港跑,看看大海,吹吹海風,買些魚鮮撫慰鄉情。住家附近的大小漁港,都已逛過不知幾回。
 直到有一天,梧棲漁港一位依嫂(她肯定比我小)魚販對我說:「帥哥,我知道你,你每次都重頭到尾逛好幾圈,東看看,西看看,有時買,有時又不買。」弄得我臉紅耳赤,很不好意思。原來他們都認得我,大概把我歸入難纏的奧客黑戶了。
 最近,經常在往桃園途中,順道拐入竹南的龍鳳漁港逛逛。漁港不大,卻很有意思。最吸引我的是午後一點開始的拍賣。漁港當日捕獲的所有海鮮,分門別類,一籃一籃,像閱兵分列式排在地面。時間一到,拍賣員從第一個魚籃開始,念念有詞,報魚價:「2000、1900、1800、1700……」頻率極快,聲音模糊;後面跟著一群領有執照的魚販,他們聽得仔細,忽然一人舉手,拍賣員登記後成交,繼續往下一個魚籃報價。我大致數了一下,魚獲多時,大概總有三、四百個魚籃等著拍賣吧!
 據說,遊客若看中某籃魚獲,可私下委託魚販代標,他們加收一成魚價。但我還是喜歡自由自在地探查、尋寶。尤其是白鰳、鯩、魟、鰻、瓦在(鮟鱇魚)、還有馬祖人稱「半面紋」的比目魚,買得人少,價錢相對便宜。父親在世時,喜食「黃魟」,他說「黃魟」油多。臉盆大一尾,不過二百多元。切塊煮紅糟,果然,厚厚一層黃油浮在表面,配白飯,八十多歲的老爸,可以嚥下一大碗缸。
 魚販見我經常買鰻魚、鯩魚(外觀像土虱)、白鰳…這類冷門魚,有次不禁問我:「先生,你每次買鰻魚怎麼料理?」我愣了一下,只能籠統回答:「煮紅糟呀!」要怎麼向她說明:切塊、酒糟、醃製、裹粉、油炸…,其中每一個細節、每一次選擇、每一回判斷,既細微又繁複的烹調過程呢?
 上星期又去了龍鳳漁港。正是鯷魚產季,量多質優,各魚攤幾乎都有。可能因為體小刺多,買氣始終不旺。魚販主力擺在石斑、白鯧、嘉鱲、烏格、軟絲這類高價魚種。我望著眼睛晶亮、通體泛著灰藍微光、委屈在角落裡的舊識,不免見獵心喜。老闆見我有意,一句:「你要的話,全部算你300元!」口氣有點不肖,於我卻是正中下懷。鋪上冰塊,沉沉一桶,帶回桃園,眾兄弟人人有分。
 可這回他們卻打臉:「老哥,這是竹筴魚,不是馬祖鯷魚!」我仔細打量,真的,此魚體型稍大,尾端一排硬刺,色澤偏灰。能講台語的小弟說:馬祖鯷魚,台灣稱「四破」,中南部少見,宜蘭南澳那邊比較多!父親往生後,在廚事料理、魚類鑑別上,小弟已逐漸取得真傳。但凡老酒、魚丸、紅糟鰻,這類家鄉吃食,不管市售或自製,他的舌尖判斷,已成了我們家新的權威指標。
 小弟決定乾煎竹筴魚,吃原味。除了鱗片帶刺,肉質確實粗了些。他拿出珍藏的,從黃岐苔菉小漁村購回的蝦油,輕輕蘸一點,總算找回一些鯷魚的鮮味。大家吃得高興,你一言,我一語,都在搬弄竹筴魚的是非,都在幫鯷魚加鹽添醋。
 我努力搜尋50年前珠螺海邊的鯷魚印象。此魚體型小,不到二指寬,尖頭大眼,梭形魚身弧線非常優美。脊背深藍帶一抹淺綠,愈往下移顏色愈淺,到魚肚底端以耀眼的雪白收尾。那時,我經常站在澳口,遠望大海,從深藍到暗綠到淺藍到白色沙灘的色澤變化,還有黑灰與淺綠的細緻條紋,與鯷魚的顏色驚人相似。
 我以為那是鯷魚為大海染上的顏色,也是炎炎夏日馬祖的底色。
 (二)盛夏之味
 鯷魚的讀書名叫「藍圓鰺」。因其小巧、平凡,有如故人般熟悉,馬祖人親切的喚它「鯷囝(音:央)」。
 「鯷囝」夏天盛產,也是昔日餐桌上的主要配菜。薄暮時分,村子裡炊煙升起,「剃鼎(刮除鍋垢)」的尖銳聲音傳的老遠。山上種田的、海裡捕魚的,紛紛「轉暝(晚上回家歇息)」。那時日頭已經落山,屋內炙熱未消,為了納涼,也為了省下「洋油罐(煤油燈)」的燃油,大人小孩擺桌搬椅,都移到屋外食暝(吃晚餐)。如果沒有炮宣彈威脅,一家人可以待到露水沾上髮梢的深夜,方才捨得進屋睏覺。
 那個年代,島上無人不識鯷魚之味。
 各家購得新鮮鯷魚,取五、六尾置於鋁質菜盆內(那時少見不銹鋼),抓把鹽揉搓幾下,馬祖話叫「捏鹽」,連盆帶鯷,挪到煮番薯飯的鐵鼎裡,鋁盆在水面漂呀盪呀,再闔上木頭鼎蓋;隨後起灶生火,拉風爐,風櫃末端「舌仔」噼噼啪啪。一會兒,掀開木蓋,番薯飯熟了,鋁盆內鯷魚也熟了,一股鹹腥混著甜香,大約就是那個時代的氣味。
 你若從村頭巡到村尾,各家一色吃食,連碗盤樣式都差不多。大人小孩捧著陶碗,眼睛睜睜,都在望著那五、六尾,躺在飯桌中央,魚眼翻白,魚身因熟透而脹裂的–鯷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