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鄉音馬祖 玉清嫂的太平麵(上) 文/劉宏文

  • 2021-02-21
 (一)
 民國40年春天,清明節才過完不久,白沙村尼姑山南面,被雜樹蔓草掩蔽的新、舊墳頭,紛紛顯露,像逝去親人的身影,遙遙望著村裡的動靜。玉清嫂哭墳的淚水未乾,立刻又陷入更為巨大的恐懼與憂心。
 就在昨天,她家突然闖入幾個揹步槍、上刺刀的「兩個聲」(見附註1),大聲吆喝,把她的丈夫王木發押走。四歲的次女依金大哭,玉清嫂一把抱起不滿一歲的么女,衝到門外,一邊大喊:「你們做什麼?你們抓我丈夫做什麼?」一邊死命拉住王木發的胳膊。一個打綁腿的軍官猛地把她推開,王木發被架上吉普車,車尾冒出一陣黑煙,留下一團黃土灰塵,還有一群驚愕的村人。
 王木發幾個好友,立即趕到玉清嫂家,大家七嘴八舌安慰她,幫她出主意。同族有位表親,曾經走錨纜航行四方,見多識廣,他告訴玉清嫂,這幾天要特別注意,防備有人暗地藏放發報機、公文信件、槍枝子彈之類違禁品;若被查獲,證據現成,有口也難辯了。他還說: 「鄰村王水利,無彼無此,家裡無端搜出發報機跟一把刺刀,人押到台灣槍斃了!」
 玉清嫂又驚又怕,她拿一支竹篙,不斷在屋前屋後草叢,這裡戳戳,那裏捅捅;她在樓板、土灶、碗櫥的邊邊角角,仔細探查,翻箱倒櫃,從早到晚一刻不敢闔眼,深恐有人暗地栽贓。當天晚上,她守在廳堂,朦朧睏意中,從木窗隙縫,隱約瞥見屋後有人影閃過。她立即追出,那人趕緊撿起原先藏在石頭堆裡,一張寫滿文字的信紙,快速往海邊竄逃。 玉清嫂朝著沒入黑暗中的人影,大聲哭喊:「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害我?」
 二天過去,王木發音訊全無,他人在哪裡?是生?是死?玉清嫂非常疲憊。她食不下嚥,以致奶水枯竭,懷裡么女吸吮不到而啼哭不止,玉清嫂跟著啜泣。她望向海面,薄霧裡傳來漁人吆喝的聲音,若在平日,王木發應該跟村裡男丁一樣,在「兜岸(近海)」圍繒,捕丁香魚。她會在灶前拉風爐,煮一碗甜甜的白丸,放入竹籃,讓四歲的依金摜到江頭墘(海邊),給王木發當點心。
 王木發帶走第三天,終於有消息傳來。一早,住在懸頂(村落上層)的劉禮泉告訴玉清嫂,他打聽到王木發關在塘岐莿坪、一間設在民宅的軍隊團部裡。劉禮泉年青、唸過私塾能識字,是白沙村第二伍的伍長,也是王木發好友。村裡幾個姊妹知道了,要陪玉清嫂一道去塘岐探個究竟。她們一共八人,平日一起撿柴討涾,無話不談。玉清嫂搖搖頭,感激地說:「我不能去,我擔心有人趁我不在偷放匪諜證物,我要守在家裡。」
 一行八人過坂里、走上村、經午沙。她們一路攀講,都說王木發是討海人、老實又不識字,一定遭人誣陷,是誰這麼壞心?抵達塘岐,再穿過濱海沙地上梅花人留下的魚寮。幾年不住,這些以竹筪覆蓋的臨時屋舍,都已破敗不堪。她們遠遠看到一棟新砌的番仔搭,石牆平整,紅瓦猶新,屋外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兵。她們還未張口,兩個衛兵啪噠拉開槍機,黑乎乎的槍孔對準她們,大聲喝斥:「你們幹什麼?快點走開!」
 八個姊妹中嫩金年紀最小,膽子卻最大,她操一口濃厚土腔的普通話,對衛兵叫喊:「報告長官,我們王木發是好人呀!他不是共匪,你們抓錯人了,他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養,你們快放他回家啊!」
 衛兵被惹火了,又拉了一下槍機,槍口森森:「統統走開!你們再不走開,看老子斃了你!」
 圍觀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梳髻的依嬤,小腳顫巍巍,悄聲對嫩金說:「依妹,你們快走,昨天晚上依順哥聽到慘叫聲,躲在窗戶底下偷看,差一點被副團長開槍打死。你們趕快回家,趕快!」
 (二)
 當日下午,八個姊妹回到白沙,迫不及待對玉清嫂說,衛兵如何兇惡,如何拿槍瞄準她們,她們根本見不到王木發,甚至不知他到底是否關在這間民宅。
 嫩金是大坵嫁到白沙的媳婦,她說,那間「番仔搭」的屋主也是大坵人,她認識。他們從大坵搬來塘岐討海,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積攢點錢,特地從福州請師傅「砌牆做木」,房子蓋好才三、四年,還很新,原本在大坵的老媽媽也接來同住。
 嫩金還說,兩年前,大批「兩個聲」來北竿,莿坪前後巡一遍,看上他們家「番仔搭」,五脊四坡、格局方正、樓板堅實、還有踏斗上下。老媽媽不肯讓住,「兩個聲」將她兒子(屋主)押到屋外,槍托擊胸,威脅槍殺,一家老少只好蜷縮到屋外的「撇舍(側屋)」。冬日天寒,「撇舍」簡陋,擋不住澳口颳來的透骨冷風,據說屋主五歲的男孩受到風寒,來不及長大,就此別過人世。
 玉清嫂聽到這裡,一顆心直往下沉。
 此時,突然一陣喧囂,劉禮泉和村公所指導員(軍職副村長)林子明、村幹事馬孝禮、黨部尹士儒、稅務官老丁,還有兩個荷槍實彈的侍從小兵,圍著一位手拿文件的中校軍官,在屋外小埕比手畫腳、嗡嗡討論。玉清嫂抱著春金推門而出,八個姊妹也跟出來。
 指導員對玉清嫂說:「這位副團長說,經過他們調查,你丈夫不是匪諜,辦完手續明天就放他出來!」隨後轉身,命令一旁站著的劉禮泉:「劉伍長,這裡有一份保證書,你拿去給村民簽名作保,交給上級,把王木發保出來。」
 玉清嫂喜極而泣,口中喃喃:「謝謝長官!神明有疼,神明有保佑!」嫩金說:「王木發這麼老實,本來就不是匪諜。」
 劉禮泉仔細看了保證書,十行紙鋼筆楷書,大意說王木發涉嫌匪諜,經調查訊問,無罪開釋,村人作保後即可領回。等一群人散去,劉禮泉立刻挨家挨戶全村走一遍,有章的蓋印章,沒印章的捺手印,十行紙底部一排猩紅印泥,有若跪在地上的村人,卑微頷首,集體發出無聲的哀求。
 次日一早,劉禮泉帶上保證書,領著所有伍長趕到塘岐莿坪。玉清嫂沒有跟去,她在家照顧二個女兒,還要生火煮索麵加太平蛋,等王木發回家。
 他們快步來到塘岐莿坪,劉禮泉一路想著,「兩個聲」貌似兇惡,其實蠻講道理,調查清楚就放人,還不壞啊!
 王木發關在番仔搭右側廚房裡,一門一窗,房子低矮,一位憲兵持槍守在門口。他們被攔在屋外,一會兒,昨天那位中校軍官從堂屋二樓下來,一句話不說,直接帶劉禮泉走到廚房,門咿呀打開,一眼看到王木發倒臥飯桌前,脖頸繞著一條麻繩,全身發黑,已經死亡多時。
 劉禮泉非常驚異,質問坐在條凳上的軍官:「人怎麼死了?」軍官面無表情:「昨天晚上,他趁我們沒注意,上吊自殺,等我們把他解下來,已經斷氣了。」劉禮泉還想再問,軍官冷冷制止:「不要多問,你們想幹什麼?趕快收屍運走!」
 此時屋外擠滿民眾,白沙來的鄉親特別激憤。大家鼓譟:「無罪怎麼不放回去?」「昨天還好好地,怎麼就死了?」「是誰害死他?」憲兵見狀,把槍口對準站在前排的鄉親,劉禮泉叫大家後退,用馬祖話說:「大家莫講,免得食子彈,轉去白沙再商量!」鄉親七手八腳抬起屍身,有人說橫死外鄉,按習俗不能進村。他們就近幫王木發「做祭」,點香燒紙,就葬在岐坪(見附註2)附近的山腰。
 在白沙等待的玉清嫂,早已煮好太平麵,熱騰騰端到餐桌;風從柴門穿過中堂,麵很快冷卻,王木發再也不會回來食了!
 ◎附註:「兩個聲」:馬祖人初期對軍人的代稱,因語言不同而客稱。
 ◎附註:岐坪(機場對面,現新衛生所一帶,是塘岐最早聚落,舊稱岐坪,後來軍方在此設營房,居民才遷到中山路、中正路新街)。
 鄉音馬祖專欄馬祖人
 從小聽砲聲、看大海、住石屋、聞魚腥。及長來台,努力糾正馬祖口音,適應台灣生活。六十初度,仍在追尋、探索;不斷否定、肯定。惟鄉音侃侃,如影隨形,再也壓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