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湧島的浪，不是「浪」得虛名

　那天搭直升機回島上，有直昇機航班是因為海上風浪過大，大船、小船全都停航，一下機在候機室等行李，那個男子過來跟我道謝，說剛剛在上機前，我想幫他處理行李箱拉桿無法收下的問題。

　我說沒事呀，男子又說，我看妳搭機時很淡定，接著說他真不想搭直升機，我說，其實我心裡也很澎拜，像海上洶湧的浪，沒有人想搭直升機啊，他聽了便笑了出來。

　我聯想到，男子應該是要搭機時，心裡非常忐忑，無心理會行李箱拉桿收不起來的問題及我的關心，飛機安全降落了，一顆心也才落下。

　我隨口問男子，你來工作嗎？男子說我是支援大夫，我說謝謝你來離島支援醫療。也是，來小島支援救命，自己得要先保住性命，搭乘這急救救難的交通工具，不免令人擔心自己的安全。

　十月的運動會，學校多數師生到大島參加縣運會，運動會一結束，海上的浪便一波大過一波沒完沒了的，海上的船無法載師生回家，期待直升機可以趁著風的空隙載師生回學校，在等直升機的日子，老師心情忐忑，幾次匆忙收好行囊，都進了候機室又出來，因側風瞬間強到連直升機都無法飛出。這樣收拾行李、再拿出來、再收拾行李過了好幾天。帶隊老師說，每一天像是工作了24小時，這是小島當老師常有的生活寫照。

　找到四天前落海的大陸漁工，漁工被船上電動下網的網繩勾住而遭拖下海，頃刻間便失去了蹤跡。他才來小島工作半個月，就命喪天涯海角一隅，從福建沿海的家鄉跟家人分別，沒料到竟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同船的親弟日日到海邊，面對波濤急浪呼喊著依哥快快回來，依哥的身體從紫澳到三岬桶漂流翻滾了三天後浮出海面。小時候聽罵人的話，其中一句是「仆哩」，到了有一定的歲數，才發現這罵人的話有多毒。

相信人離不開食物

　一位飲食作家來駐島，她駐島我住島，我們以不同媒介來書寫小島，在她駐島13天裡，我們常常舒心對話，在小島住久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早已經練就對於旅居的人們保持著適合的距離，也不勉強要交新朋友，船來人來船走人走，說再見也常是不再見。

　人的記憶及身體印記，相信除了鄉音就是食物，當作家問我小島的老酒料理時，我打開封塵在內心最底層，在重要時刻沒有出現的食物，一一被挑起，於是主動帶作家到同窗好友家請她準備老酒料理，作家對待食物很有儀式感，為食物打光、拍照後，卻是淺嚐即止，但可以吃出食物真正的味道及含意，對於在兩次的月子裡，因各種原因家鄉味缺席，於是，當吃到老酒糯米飯像永遠不知飽足一樣，於是被先生揶揄說，這兩天應該有吃了一桶老酒糯米吧。

　作家觀察到小島常因交通中斷關島，理所當然每家戶都應該配有冰櫃，問我家裡有沒有冰櫃？我說，我家沒有冰櫃。作家問，為什麼不買冰櫃？我說我依媽從我結婚起就直喊著要我買冰櫃，我不想像她習慣性囤食物及也沒東西要凍，所以沒有必要有冰櫃。想想我依媽跟冰櫃的感情可深了，最近這幾年她老了變了，所以我也一時忘了這件事，但被作家一問，想起她常常叫我把食物寄放在樓下小叔家的冰櫃裡，每一年總有幾次。我跟作家說我不想像我媽，她總是讓自己太累，但有時候是不是不想像？莫名其妙就會很像，於是，作家追問我那到底像不像？我無法回應，有些問題的答案太複雜，一時也說不清楚。

　女兒以前常常說她外婆的冰櫃太厲害了，每一次從冰櫃裡面撈出食材，煮了一堆孩子們要吃的食物之後，她自己就有一個神奇的食物被掏出來吃，有一次那神奇的食物，是在冰櫃的角落裡面，凍了很久的葡萄乾被她撈出。她將水煮開之後，倒入葡萄乾，然後，端著那碗葡萄乾糖水，坐在餐桌上跟孩子們一起用餐。

　當感受被理解，像是彼此認識了許久，作家離開小島後，喝著作家留給我的咖啡豆，這咖啡好特別，豆子小小的、不黑，用手動磨豆機磨起來要比一般豆多使了一點的力，香味多層次。

　這豆子怎麼有點像是作家。

人離不開植物

　飲食作家說相信人離不開食物；食物也離不開人，生態書寫的我卻是說，人離不開植物；植物離不開人。

　校園的流蘇花開了，在光禿禿的枝條上，有著一叢ㄧ叢的白花，這是春天才要開的花，今天是立冬，它在節氣霜降時花就開了。

　賞完花，我登上二樓，想走到辦公室找人說：「你看流蘇的花開亂了。」但我找不到人講。再一次瞥見花，又有衝動想找人講：「你看花都開亂了。」到了辦公室又不知道能跟誰說。回到家跟先生說，我都找不到人對話，有點孤單，先生卻說：「有什麼好說的，孤芳自賞就好。」好吧，明天上課時跟學生說說，這流蘇的開花期及為什麼叫「流蘇」好了。

　教室外面草坪上石蒜家族的天敵是那把割草機，割草機怎麼講都講不聽？說不明白也聽不明白。每次花要開前，割草機總是來執行任務。節氣霜降石蒜長葉了，割草機也來了，我比手畫腳並大聲的喊叫：「那幾個圓形洞有石蒜不要割喔！」大吼大叫的聲音一定得要蓋過割草機發出的噪音，但其實不能，割草機ㄧ定看到我手舞足蹈的又張大口又呶嘴的，然後停機，看看我，眼神渙散又重新開機，像一個殺紅了眼的兇手，停不了手，得要趕盡殺絕啊，ㄧ根草也不能留。

　島居歲月總是靜靜的，熙來攘往紛擾喧鬧，都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