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楸的號聲 / 文:劉宏文

  • 2024-11-04
曬蝦皮

曬蝦皮

修補魚網

修補魚網

抬舢舨

抬舢舨

 「拍楸(pa iu)」是馬祖話,意指漁民在海上羈繫定置網的一道工序;五零年代以前,與「艋艚」、「蝦米」等詞彙一樣,在島上皆是帶有鹹味的日常用語。

「拍」在馬祖話裡的語境,比起華語「拍」,力道要猛烈許多。例如,馬祖話「拍人」,絕對不是輕輕拍你一下而已,意思其實與「打」甚至「揍」相近;所以,當馬祖人告訴你,甲跟乙「相拍」,那可不是互打招呼,也不是什麼親密動作,而是結結實實的互毆,拳打腳踢那種。「楸」是楸母的簡稱,功能與「樁」類似。毛竹剖片,捆紮成上圓下尖、約與人同高的錐形物,上端穿過一根用來繫網的橫桿。因此,以前都將「拍楸」寫成「打樁」,意指大家同心協力,把這具楸母,像木樁一樣,垂直釘入海底。

 這個釘入過程,說來簡單,實際執行卻大費周章,工具與人力缺一不可。如果將「拍楸」想像成:「以重錘將木樁打入地面。」那麼,那支形如電線桿的粗壯原木(馬祖話稱「斗」),就是重錘,竹製的「楸母」便是木樁,泥質海底就等同地面了。因而,「拍楸」面臨的考驗是,在波浪起伏的海面,如何集眾人之力,將「斗」一下一下精準撞擊漆黑水域下的楸母,使之一吋一吋沒入泥質海底之中。期間,與大海搏鬥的分分秒秒,必須克服浮力、順應洋流,還要避開海底的岩層。 

 楸母釘入海底後,變成一個穩定的基座,牢牢繫住巨大的袋形漁網,有如一尾張開大口的遊龍,在海中浮沉舞動,吞噬四面八方游過的各類漁鮮。一張網需兩個楸固定,一艘船若有十張網,就需釘入二十個楸,外加繫網的重活,往往得連續出海十多天才能搞定。

 所以「拍楸」之前,必須打點好所有漁具材料,馬祖話稱「辦季頭」,為一季的豐收預作準備。國軍來馬之前,包括毛竹、稻草、紅木、薯榔、苧麻…,皆從對岸整批購回,在島上加工製作,包括:楸、斗、輪板、筋索、艋窗…等各式漁具。民國初年,流傳於長樂、北竿一帶的方言詩〈梅花漁民出山詩〉,其中多處記載梅花漁民往橋仔捕漁的細節。例如:「夏季無艡望冬季,北竿做艋頗安康。」「八月談論辦季頭,做艋無本目滓流。」描述內地夏天漁獲不佳,寄望冬季往北竿試試運氣;而且不時怨嘆,八月就要辦季頭了,本錢無著,只能暗自吞淚。

 1949年以後,兩岸斷絕往來,所有漁具改往遙遠的台灣躉購。漁會每年都會組織幾位精通漁事的代表,遠赴南投竹山購買孟宗竹、稻草、荔枝木等材料,先雇貨車送到附近的林內火車站,轉運基隆後,再以商船載回馬祖。在地作家劉枝蓮《天空下的眼睛》,曾描述父親劉依清先生於九十高齡,與竹山鎮當年的盤商趙先生,在闊別五十年之後重逢的感人故事。趙先生回憶:「早年台灣商場做生意,難免上酒家,一邊作樂一邊談事;但劉桑不同,他不煙不酒,吃麵攤,住小旅社,對他印象非常深刻。」我很好奇,一位只會馬祖話,一位講台語,他們是如何溝通動輒二、三十萬元的交易?

 材料回到馬祖,時序約在中秋之後。此時天氣轉涼,漁家陸續開展季頭工作,剖篾的剖篾,補網的補網,島上瀰漫一股興辦大事的朝氣。在各自忙碌的諸多工藝中,最顯眼也最繁複的,大約就是「䋾索(da lóh)」的場景。每個澳口,都可見到一大一小兩座相隔約五十米的三角竹架,遙遙相對。竹架中間有一橫樑,安上把手,有人不停地順時鐘搖動把手,經由二人抬著的三軌「楊桃」,將竹篾與稻草絆成的三股細索,絞成手臂粗的單股筋索。䋾好的筋索,散發著青竹與稻葉的草香,圈成環狀,像一座小山堆在路旁。這些以無數血泡與傷痕絞成的筋索,以其粗韌與力道,牢牢繫住魚蝦飽漲的漁網,也繫住一家老少的明天。

 「拍楸」費工費時,以漁船上的七、八個「下江(漁夫)」,根本不足成事,必須商請友船或同村青壯支援,有時更需過山到外村邀集人力。記得幼時,務農的父親連續幾年受雇到鐵板、牛角的做艋大戶幫忙「拍楸」。那天一早,天未亮即趕到漁家,熱騰騰的木甑炊飯已經上桌,滿滿一桶帶魚滑湯,還有一鍋糖醋荔枝肉,都是「做農」人家難得吃到的佳餚。十多個壯漢手持碗缸,風捲殘雲,吃飽喝足,才能對付一整天高強度的艱苦勞動。

 「拍楸」當日風不能大,浪不能高,出海前備妥該日要拍的七、八只楸母,還有那支綁在船沿,長十餘米、原木製作的「斗」。當老艄(lòu lâ)決定好地點,眾人合力將楸母中央突出的竹篙,嚴絲合縫地套入斗頭鑿空的孔穴,二名「下江」合抱斗柱,兩側各有五名壯漢拉住原來即已繫好的斗繩,緩緩將斗與楸的合體垂直沉入海底。當斗頭與楸觸到泥地,老艄便帶頭引號:「齊囉拔啊!過呵一蜀了啊!」兩側持繩的壯漢使勁拉提,同時應聲答道:「好啊!過一蜀了啊!」一唱一答,如同重錘的斗頭便極有韻律的升起、落下。黃昏的海面呵聲傳的很遠,岸上的人聽了,頓覺時光悠長,油然而起對天地神明的無邊崇敬。

 當所有的楸都已拍定位,十數張漁網在廣闊的海面綿延排開,經過十餘天的吶喊出力,拍楸客都已疲累不堪,父親更是「乏力」暈眩、聲音沙啞,返家攤在床上,如罹重症。母親煎了幾帖「黃蜱力草」,食了無效,村裡耆老指導偏方,讓母親託人買一副豬尾巴,整尾不切燉老酒、花生,而且要蹲在門後角隱密處進食。如此連食兩副,終於可下床走動。母親便怨:「別儂都會曉,出聲無出力,挪汝這般戇,真真使力,差仂點命都無了!」父親說:「錢無許般好趁,底儂出聲無出力,老艄清清楚楚,明年就勿會傭汝了。」

 1960年代起,漁會引進尼龍漁網,逐漸取代又重又易腐朽的苧麻漁網。同一時期,聰明的漁人在海墘澆灌厚重的水泥方塊,漲潮時由機動漁船拖到漁場沉放,從此再也聽不到拍楸的呵聲。2012年,鐵板社協諸君非常有心,在老漁民也是老村長陳其灶先生領軍下,歷時二年,千辛萬苦,終於將消失五十餘年的古老技藝,再現於鐵板海域。當成功打下楸母的瞬間,鞭炮聲、歡呼聲、混合眾人的汗水與淚水,齊齊湧現。大家都說,這是我們與祖先距離最近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