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潮人—議會二十年〉/劉枝蓮

  • 2024-04-22

這一年,冬天來的較早,在我離職的前幾個月,已經刮了幾場冷風,牛角村海風不是迎來送往,多數時候是逗留。這兒雖離海不遠,總聽到瘋言瘋語的風聲。咋?聽不到大海漫漫的濤聲。這兒是有響聲的,比如:鍵盤跳動聲、匆促的腳步聲,以及是客為家行李滑動的響聲。這兒工作的人並不很多,進出的人並不很少。不奇怪的是,這兒每個人都有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再相逢。只是再相逢時,些許得燒了一把火,才能重燃彼此溫度。

2024年1月18日18時,我熄滅辦公室的燈,再度回望了觀音菩薩神像。「嗡、嘛、呢、叭、咪、吽」我默念六字大明咒與祂告別,告別祂一路相隨二十多年的歲月。觀音像與這棟建築差不多時間入住牛角村,不同的是建築物種在土地上,觀音像隨我調整了工作,換了三間辦公室。比起人與人之間往來,獎章折合成現金,活色生香的日常傳遞來不知來處的紅包,活像離婚的夫妻,盤點共有財,桌子多少錢?椅子多少錢?兩造分道揚鑣,物件歸還了價錢,那般鮮活的現實。有時物件因擬人化而有了人間情,比如:成就一種陪伴的記憶,可以很私密、也可以很集體。

情義在職場並非蕩然無存。多年前,我的一場新書分享會現場,桌子的前端一盆綠植,送綠植的主人在後排站著,與我招招手。末了,J學長與我說,他的女兒正在加護病房,病危中。次日,他的女兒辭別了。

一場意外車禍,前同事在事故發生後的數月,匆匆的趕來只為帶一盒雞精給我。當年常找我碴兒的前議員,他偶有來議會,總要說:「劉主任在嗎?來看她」。當然,霸凌還是有的,比如:拿著拐杖來上班,難看!

是的,外部環境融入個人經歷中,總有最好的時刻和最壞的時刻,成就自我實現飽滿的濃度,無關他人,或者職位的高低,前者是一種修為,後者是一種心態。與我同期退休的同學J說「退休前,在工作上,他體認到了工作給予他『自我實現需求』的滿足感」。

回顧我公務員三十多年歲月,尤其簡任官等之後,官場現形的差異,有了我跨不過去鴻溝,但我在被邊緣中收穫了寬鬆與自由,可以挪用精神關注我擅長的事,比如:教書。比如:寫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東隅和桑榆的接壤處,滋養我生命一截,歡愉的旅程,是如此的美好。

年輕時,我們都曾有進取心,我不辭辛勞帶著年幼的孩子搭著軍艦奔赴在求學路上,期待領有公職頭銜,也能為富養我的這塊土地,盡一己汗水之力。多年之後,我迷戀平庸,不仰人鼻息,做個真誠的人、一顆熱誠的真心、我想「謀生之外,也謀自我」。「知世故而不世故、懂圓滑而不圓滑」我喜歡,這一段話。

在鄉服務三十多年,沒有想像的鄉愁。因為在地深耕,浮出地表人情與風土,我們是知根知底,我選擇情願逆風前行,也無懼官文化的現實,不扎堆、不矯情,把自己該做的事,做滿做好。我的理想烏托邦,是在傷害、失望、背離之後,還有能力擁有既往的初心。就像初任官等時,站在省訓團隊伍中,聽長官認真的講理。比如:「不要說辦公室那位討厭人離開,就好了。事實是他離開了,在這堆人中會冒出一個,讓你更討厭的人」一堆廢話,卻讓人沾染了滿眼的光。

愛寬容、知大肚、懂知識、講經驗,以及「不痴不聾,不作家翁」處事態度,在晚近政務官當道中,都提升了各人「自我實現」需求的滿足,我想我與J同樣感同深受。

連江縣議會大樓落成前,我便來這裡了,與之斑駁外牆我與它有過同樣時代感,夢想的能力每個人都有,但在末法的時代,能用自己手絹在模糊的玻璃窗上,擦出一塊明鏡來,不是容易的事。即是如此,我仍堅持我的堅持:一、不高看長官,不低看同事。二、不替長官打落水之人、不踩他人上位。三、堅持作對的事。我謀我的紅泥小火爐,是有獨立的火,看見紅焰的光,聽見剝落的爆炸聲,不一定要有圍爐的人。

悄然行至,我大半公務歲月在這兒渡過,從軍政縣長接受議員諮詢的嚴謹,走到官員與議員情緒對話,神秘時間敞開歷史的截點。歲月的城牆,擋不住世代變遷的狂沙。在這兒我看見議員、職員的勤奮和自律、節儉和素樸。也曾看見議員、職員平淡無奇、飛揚和跋扈。我曾想對寫滿密密麻麻諮詢稿的議員表示致敬;或對堆疊的法案、預算書空白,如不曾翻頁的議員表示抗議,但我從沒有說。這是只知道砍樹,不知到種樹的年代,霎時已是看不出,怎樣的努力,焉是對錯?於是,我沉默不出聲了。

鈴聲響了,議會大門為我敞開了,迎賓式敞開了。當我出來時,我的眼睛被落日餘暉晃得好一回兒;對角的山下人家,曲折小路、蜿蜒的燈,有了我不知道的夜色。我刻意拉起衣領,廣場的車子進來、又走了。是的,這棟辦公樓曾在千禧年加上了我,從今爾後減去了我。這兒有我年輕的歲月,這兒曾經有我夢土,有過我尊重的人,有過並肩耕耘的前輩,有過所有職場都有過的浮生鬧場、八卦與是非。

這是向風的地方,但在我離職前些日子,彷彿春風乍到,迎我不只暖天,更有暖烘烘的情義,議事組同事攬下厚重議事記錄工作;同學寶影與小玲假意接我回家。老朋友陳家夫婦,在各把月前已為我安排了退休宴。陳與我同段班公務員,我們一起走過戰地政務,走到地方治理年代,走過了,從軍政管理到選舉文化。我們從神秘的截點,走向歷史敞開的彎口,我們同理喧鬧與沉靜,理解了當代人的煙火味。都說,政治是管理眾人事,他們能不接地氣、人味?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微醺的酒意,我在回家路上,朗讀起了陶淵明的詩。我是政府機器的一顆小小螺絲釘。在時間恆河下,誰不是呢?有人說。

寫於2024.1.16 在海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