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鯧魚夢】/劉宏文

  • 2024-04-15
新娘子、小舅子、鯧魚。(圖:劉宏文)

新娘子、小舅子、鯧魚。(圖:劉宏文)

鯧魚縺。(圖:劉宏文)

鯧魚縺。(圖:劉宏文)

 大白鯧。(圖:王家凌)

 大白鯧。(圖:王家凌)

 鯧魚鯗。(圖:劉宏文)

 鯧魚鯗。(圖:劉宏文)

附圖這張照片,我很喜歡,也是我介紹馬祖漁業文化必會放映的投影片。盛裝的新娘子頂著頭花,一旁小男生拎一尾鯧魚,頭偏一邊,顯得十分吃力。昔日馬祖婚俗,新婚滿三日,新郎要偕新娘回門拜見岳家,稱之為「請轉馬」。照片中最吸引人的除了新娘子燦爛如花的笑容,我都會提醒大家,注意那尾像臉盆一般大小的鯧魚。



如此大尾的鯧魚,跟野生黃魚一樣,馬祖已經非常稀有了。偶而捕獲,也多是巴掌大的幼鯧,雖然骨多肉少,人們想念它的美味,還是在碼頭就被搶購一空;至於一、兩斤重的成魚,只要漁家喊出價錢,大概沒有賣不出去的。馬祖人吃魚一向講究,民間傳說:「鰣刺、馬鮫、鯧。」鯧魚屈居第三,許多鄉親不服。鰣刺形似白力魚,至今難得一見;馬鮫體型大,拍魚丸才是上選;多數人最愛的還是鯧魚,特別是銀亮的白鯧。那種體型更碩大也更厚實,有著灰黑細鱗的烏鯧,肉質才略略粗一些,就被挑嘴的鄉親降為次品,眾人皆曰:「伓(îng)好食!」



鯧魚肉質細緻滑嫩,清蒸、油炸、生煎,無不美味;善食者咀嚼吸吮,連脊骨都不放過。此魚不僅華人喜愛,日本、東南亞、印度乃至阿拉伯世界,都視為餐桌上品。這款世界級的食材,李時珍《本草綱目》說得直白:「昌,美也,以味名。」拜冷凍之賜,台馬兩地鄉親過年,祭祖先、謝神明,供桌常奉上鯧魚碗燕,在乎的也是「昌」字。至於「魚遊於水,群魚隨之,食其涎沫,有類於娼,故名。」把鯧魚附會成白面煙花女,只能欽佩古人想像力的無邊無界了。



鯧魚屬溫帶魚類,春夏兩季盛產。清明過後,在外海活動的成魚紛紛游向內海產卵,每村每澳的漁人早已備妥專屬「鯧魚縺」,試試今年的運氣。北竿一位老漁民說,他年輕時在三連嶼附近放縺,周圍一群鯊魚載浮載沉,待他奮力收縺,其中一尾倏地衝上艙板,扭曲跳動,非常驚悚。他說,多數魚種,捕撈後仍會存活一段時間;唯獨鯧魚性「烈」,離水即亡,大有「士可殺不可辱」的況味。鯧魚體型扁平,內無細刺支撐,外無厚麟保護,只適合在泥沙海底與波浪和緩的水域優游覓食。這或許可說明,為何南竿津沙、北竿后澳、以及白犬坤坵,往昔都盛產鯧魚,這些村子從澳口延伸至外海水域,都有寬闊平坦的泥沙海底。



鯧魚味美,怎麼煮都好吃,民間料理方式也很簡單,一是「滑湯」,另一是「剖鯗」。新鮮鯧魚洗淨切塊,裹上地瓜粉,直接落入鐵鼎內的滾水中,加鹽調味,起鍋前灑一把蔥花,幾滴蝦油少許醋。吃時以調羹舀起,那魚肉會自動滑入口中,魚頭魚尾一點不剩。



「剖鯗」多了一道刀工,魚身兩面交替各劃四至五刀,斷骨不斷皮,魚頭對開,入粗鹽醃漬半日,清水洗淨後吊在竹竿下曝曬,那魚身彷若手風琴般彈性展開,附近貓群都要發狂了。魚鯗曬至半乾風味最佳,晚餐前取一尾,捲曲在小鋁盆內,放入鐵鼎與地瓜飯一起煨煮,飯熟了魚也熟了,此時撕開魚肉,鹹香撲鼻,細嚼漸有甜味釋出,老漁民都嗜此味。



唐代劉珣著《嶺表錄異》,分門別類紀載兩廣地區的風土人情,有一條目提到鯧魚料理:「肉白如凝脂,只有一脊骨,治之以薑蔥,缹之粳米,其骨自軟。」這不是煮魚粥嗎?千年後的馬祖漁民,在「出早連做晡」的漁船上,幾乎以同法熬煮鯧魚粥當午餐。劉珣還說,當地人戲稱鯧魚為「狗瞌睡」;因為狗趴在餐桌下,張嘴垂涎,主人捨不得鯧魚骨的美味,久等不獲,無聊的睡著了。





鯧魚不僅是老饕口中的珍饈而已,其社經地位甚至等同「流動貨幣」。民國40年代,北竿某商店老闆,回福州探親,錨纜回航遇上海賊,整船掠劫一空。海賊見蜷縮一角的老闆生得斯文儒雅,不像漁民,斷定他家必定富有,押往白犬勒索二百塊「光番(袁大頭)」。小商店哪裡籌得出如此鉅款,幾經折衝,最後奉上十擔 (一擔百斤)大白鯧了事。民國八十年前後,國共對峙情勢稍緩,海上交易頻繁。當時的價碼是一套連身塑料雨衣,可以換得一擔鯧魚,一隻鐵力士錶則有兩擔的行情。原來台幣與人民幣的兌換,最早是通過新鮮鯧魚達陣的。



民國50年前後,是近代馬祖鯧魚的黃金時期,各鄉各島都有「冰船」駐點,南竿福澳、北竿午沙,白犬則在青番港,收購新鮮鯧魚,轉售到台灣與香港。世代務農的珠螺村,也被這股風潮帶動,村裡青壯集資買了一艘二手漁船,且從北竿禮聘一位「老艜(lò lâ)」統籌一切漁事,漁寮就設在離海最近的我家。誰知第一天出海,鯧魚沒撈到幾尾,卻捕到一頭上百斤的巨鯊。且不說鯊魚肉無人問津,眼前十多張已被撕咬到支離破碎的新魚網,只能往肚裡吞淚。這個不怎麼喜氣的開場,似乎有所預示,漁船維持不到兩年就散夥,習慣拿鋤頭的雙手終究不適合拉魚網,大家乖乖回去種田。那張剝下的鯊魚皮,灰黑堅韌,一直留在我家閣樓待價而沽,多年之後的一次筅堂(tshêng nòng大掃除),終於讓垃圾車戴走了。



討海人當不成,父親便將五張鯧魚售給一位福澳漁民,接續追逐一夕致富的鯧魚之夢。那時我讀初中,平日住校,週六下午回家待一晚,週日再回學校。每個星期,父親都要我返校途中,拐到福澳索討久欠未還的縺款。每次走近漁民家都很掙扎,若登門不遇,不免暗喜(老爸對不起)。他的孩子是低我一屆的學弟,我很怕見到那雙無言的、意有所指的眼睛。



某次赴福澳「涼山頂」餐會,我特地走老街爬石階,去看看當年回校走過的小路。昔日漁民家附近蓋起多棟樓房,我已記不清確切位址。世事難料,那些高聳的樓房,是否有一棟源於當年那五張「鯧魚縺」的因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