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和閱讀,有意思/劉枝蓮

  • 2024-03-11

 哲學家找出生命價值

 文學找出生命意思,有意思。

 余華

 我最初閱讀與寫作

 我出生冷戰時期,父母不識字,這樣說來家裡應該不會有書,但我家有那麼幾本書,紅樓夢、三國演義、古文觀止、金瓶梅、古詩詞,以及一些漫畫書。我的姊姊、妹妹都很能幹,而我的生活機能很差,出門跟不上別人,常跌倒、迷路,於是,媽媽不讓我出門,甭說上山下海、做些簡單家務事。漁耕年代的漁村父母都忙,孩子是隨性發展,調皮搗蛋我不會,蹬上跳下我不行。懵懂單調的遊戲比如:跳房子、拾貝殼等,我沒興趣。我討厭孩童玩不開心,向父母告狀、說謊話。於是,新綠的樹蔭、湧動的人流和我沒有了關係,百無聊賴的我,只能拿來看得懂、看不懂的書不斷的翻閱。之後,在家裡又被我發現一些翻譯的書,比如《飄》,其中有一本名為《白牙》,以狗為主題的翻譯小說,我看了N遍,最後沒有前幾頁和後幾頁,我依然看得有滋有味。

 我還有一個喜好,喜歡坐在樓梯邊上,聽「建新號」漁船的漁民叔叔、伯伯們,一邊做事、一邊聊天,我會將聽來的故事與書本看來的故事串連起來,在我腦袋編我想要的故事,有時好幾天,都重複編同樣故事,只是昨天故事結尾與今天不同。為了讓幻想豐富些,我只能到處找書,在那個時期我開始有閱讀的期待,像吸毒品之後,再找毒品感覺。因為總愛幻想、天馬行空的幻想,媽媽嚇壞了,總說我會發瘋。記得有一學期,教了我三年小學的陳姓女老師,在一個學期的期末評語,給了「不實際」三字。那時我太小,因為不了解字面的意義,開始自我懷疑,有一段時間我便不敢在睡覺前,胡編我的故事,也不敢跟媽媽說我的胡話,但我仍然到處找書看。我也喜歡舅舅喝酒後,以抑揚頓挫聲調,朗誦古詩詞,有時還拉胡琴配音。但我媽媽不喜歡,媽媽總說舅舅讓我做惡夢。 

 到了國中之後,找到書的機會多了,從舅舅家到港口阿兵哥,從瓊瑤小說到翻譯小說,被小學老師「不實際」的評語畫地為牢,讀書之於幻想,對我而言是私密、不能說出口的秘密。更早些,舅舅曾搬出表姊們的小說,在三合院天井燒書,著實嚇壞我了,我開始懷疑讀這些書,不是好事。好在,家裡姊妹多,我除了愛哭就是安靜,並沒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家三樓有個房間,四面都有窗,光線很充足,我把自己藏起來,如同村中來了預官排長,他會送我從台灣帶來的翻譯小說(比如簡愛)這樣的秘密,一起藏了起來。

 1977年我開始投稿馬祖日報、青年日報,有幾年時間,因為怕被人認出,在馬報以「意涵」等不同筆名,但從沒有去領稿費。那時作者稿費,馬報會在每月15號刊登作者名字,拿私章,去報社領現金。那期間我喜歡讀文學類的書籍,從朱自清、徐志摩、郁達夫……到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我想擁有書本,鮮少去島上社教館(介壽圖書館)借書。有一天,我路過社教館竟發現書架上文學類的書,我幾乎全讀過。些許那時代圖書館不大、軍管年代文學類書籍不太多吧!那一年,不知道哪兒弄到魯迅《阿Q 正傳》是禁書,嚇壞了,也咀嚼不出書的味道,有些書需要時間來沉澱。

 這兒特別提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憂國》、《盛夏之死》 以及他壓軸的《豐饒之海》,我幾乎沒有放棄,我能找到他漢語的每一本書。當然,那時期川端康成以《雪國》、《千羽鶴》、《古都》等都讓我迷戀。三島由紀夫在文學與現實模糊中敘事風格;川端康成著重以內心的痛苦與悲哀為故事底色的書寫,很長一段時間,我也陷入憂鬱情緒中,無以復加。直到我遇見卡夫卡《鄉村醫生》短篇小說。之後,我常常變換我的文學戀人,從A到B ,通常時間都不很長。大量閱讀成了我的癖好。

 1986年我進入公務體系後,閱讀方向大翻轉,主要以管理、哲學、心理、美學。由於父親留給我石頭屋,需要看顧與整修,我開始關注建築類相關書籍。直到2000年我調整工作,從繁忙的會計工作到有彈性的秘書工作,我又開始另一波的閱讀工程,這期間閱讀文學類多些,有時會重讀《紅樓夢》、《飄》等這類書。這時期有想法,就會隨手寫下來,通常以「寫給自己的日記,以及寫給別人的信」方式書寫。那時書寫都以雜文為多、散文為多,多數手稿沒有發表,至今我的書架上,應該還找的到那時多本筆記,多以鉛筆書寫。 

 2009年母親辭別,我再度陷入憂鬱困頓中,那時的書寫成了我唯一精神出口,那時的作品都環繞女性意識,我的金華表姊常與我分享島嶼女性,從父母指派婚約(家族道德綑綁)走到自由戀愛,尤其軍人情感糾葛的真人真事,我開始思考認真寫作這件事。

 我的文學白日夢

 2010年我通過簡任官等訓練,占了簡任官等職缺,我開始重新思考自我定位,決定尋找我年少時未完的文學夢。記得小四升小五那個暑假,不經意聽長輩說我父親傳奇,偷偷決定長大要為我父親寫一本書,就像我父親七、八歲與我祖母說:「我長大要為媽媽蓋房子::」我父親在83歲高齡,透過小三通路徑進出兩岸,在原鄉蓋房子,只為了擺我祖母照片,完成自己願望,一種承諾。

 2013年我放棄大學兼課,開始了田調與文獻閱讀,但我仍然沒有積極與父親做詳細訪談,總想爸爸就在旁邊,時間多的多。父親走的輕巧,無病無痛。就在父親離開不久,我攀爬百岳之「武陵四秀」重磅療傷,回到島上便開始寫《天空下的眼睛》。每天晚上八點半開始持續書寫,很少間斷,2016年書完稿,那年冬天特別冷。

 《天空下的眼睛》是一本以家族與時局交融的散文集,主人翁表象上是我的父親,其實我是解說的是,那個時代那些人的集體記憶,敘事風格以平鋪直敘,著重口說歷史「島嶼史」+自我對話「家族史」雙重平行書寫。本書分四輯,以交叉,輯一、輯三寫島史(國事),輯二、輯四為家史(家事)。輯四〈父親老宅夢〉以父親曾擁九棟房子意象,裝下父親一生故事,從大陸長樂跨過閩江到馬祖,從馬祖跨過台灣海峽到台灣,從台灣渡過海峽回長樂。從異鄉到異鄉,父親漂泊七十多個年頭,從對故土、對母親依戀,轉為了既壯闊又幽微的心靈故鄉。劉氏門樓房以奏公十一世裔孫,從潭頭鎮出發,到風采馬祖島、客居桃園大湳、安家中和、回到長樂文石村,終至埋骨中和寶山,靈魂歸巢母親膝下。家,在落葉可歸之處。

 《潮間—我的石頭屋》

 詩人林煥彰老師說《天空下的眼睛》為馬祖傳,那麼《潮間—我的石頭屋》是為石頭屋寫傳。《潮間—我的石頭屋》嚴格說來是《天空下的眼睛》老樹上的枝葉,只是故事主人翁從「區域」轉為「居所」與人物之間關係,從陽光在島嶼間移動,走到陽光在杯子間移動。只是在敘事風格上與《天空下的眼睛》「左手寫論文、右手寫散文」觀點有所不同。《潮間—我的石頭屋》我以「我擁有一棟石頭屋時,感覺到我擁有島上所有石頭屋」我將馬祖寄居蟹的殼情致化,在行文走筆間,顯得有些隨性。比如:曹忠鐵、林義和故居,主人翁故事與島嶼某些事件有關,有意思,我便信手拈來;后沃兩間小屋,主人翁有故事,但塘沃道路未興建時,潮汐是后沃出入的口,有意思,便以此取代了。比如:西尾村82號,主人翁以帆船通過黑水溝,做為馬祖—台灣運輸的起手者,有意思,便取代了主人翁私密的故事。簡單說,《潮間—我的石頭屋》不是要探究建築師的意圖,不是寫建築的概念,不在意夾議夾敘,或關注書寫嚴謹與否?但我不否認《潮間—我的石頭屋》有著《天空下的眼睛》寫島史的情懷,以及拼貼海島人生活的集體記憶,這樣影子。

 許多作家通過幾年書寫,建立出自己的敘事系統,有些作家風格敘事不斷延伸,不同題材有不同敘事方式,我是素人寫手,我選擇不同題材有不同敘事方式。《潮間—我的石頭屋》我只是把別人故事說給別人聽,我想隱喻石砌的形狀虛構空間曖昧,我想藉元素與建材的實境,讓消失的民居,不消失的記憶。解說馬祖民居的過去與未來,帶著自己與時代烙印,以平易素樸的文字,用我居住的履歷,親身所經所歷,記錄下石頭屋的來路與去處。

 《潮間—我的石頭屋》也分四輯,輯一〈從故事到濱海建築〉、輯二〈透過建築記錄我的歲月〉紀實島居三十年來,常民生活演進,如何改變居所的樣貌;輯三〈一顆印璽內裡〉從田野的紀錄,走入實作老屋修護的個案,包括六棟「老屋再造」個案,包括清代三合院曹忠鐵故居;再現西尾春天—軍頭林義和指揮所;輯四〈手藝者—匠師的歲月〉以訪談記錄,消失斷裂的木石師傅,並以他們串起在地老屋建築史,以及他與他們筋骨相親的手作技藝。

 以島嶼為底色的書寫,是這二本書主要敘事,我概括廣義的「島居」與狹義的「居所」。在新的時代來臨前,亦是對過去祖輩,悲喜交融的理解。就像詩人楊子澗老師為我,寫下的一首詩:濤聲從未遺失,海風/不斷閱讀這座島嶼/在歷史洪流中被淹沒/而後,在書中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