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劉宏文

  • 2024-03-04
 灶腳溫暖的火光,讓過去再度進入我的生命。(圖:劉宏文)

 灶腳溫暖的火光,讓過去再度進入我的生命。(圖:劉宏文)

 老夫婦三餐仍沿用土灶煮食。(圖:劉宏文)

 老夫婦三餐仍沿用土灶煮食。(圖:劉宏文)

 幾百年來島民已習慣童山濯濯、巉岩祼露的地景。(圖:劉宏文)

 幾百年來島民已習慣童山濯濯、巉岩祼露的地景。(圖:劉宏文)

 村落極少種樹,外圍多是番薯田。(圖:劉宏文)

 村落極少種樹,外圍多是番薯田。(圖:劉宏文)

年前馬祖氣溫陡降,下起冰霰,南竿雲台山、北竿壁山白茫茫一片,大家興奮莫名,每個人圍巾、毛帽、羽絨外套,紛紛驅車上山「賞雪」,一點不畏寒風冷雨。這在棉襖、毛衣猶且不足的年代,這等天氣連狗都不敢出門,很難想像,誰「食飽閒」會跑到荒山野外?



那樣子的天候,最愜意的莫過於窩在灶腳,將一綑一綑紮妥的柴把,塞入灶嘴,火鉗輕輕撥弄,拉幾下風櫃,苗火一下旺起來,嗶嗶剝剝,雙頰紅熱,耳垂指尖的凍瘡微微酥癢。一會兒飯熟了,灶頭熅的「飲(ãng)」也熱了,趁餘燼未熄,迅速煨入拳頭大的番薯,整個下午的心思都懸在這裡。終於挨到火堆冷卻,迫不及待挖出,儘管半生不熟,仍然啃得口齒烏黑,至今猶可嗅到硬中帶軟的焦皮甜香。



國軍未來之前,島上人家皆是往山上「討柴」,以應付炊食所需。是以,觸目所及的草木,皆是攸關生息的有主之物。老一輩說,昔日養羊,一定得顧好,誤食鄰地一根草料都可能引發械鬥的大事。某次與北竿賣蠣餅的依婆攀講,依婆能講台語,是極少數從惠安遷居橋仔「下南境」的閩南人。聊到過去種種,依婆喟嘆:「儂家拳頭嫩,風水薄,蜀條草無處尋!」指的就是移居馬祖的「南人」,無田無地,連燒飯的薪柴都得費心張羅。



所以,馬祖人對土地的稱呼,除了厝地(建地)、塍(水田)、園(旱田)之外,還有一種獨特的說法—柴埕(tshîa lìang),這裡的「柴」泛指草本植栽、也可是木科樹種。「柴埕」各有其主,通常位於山路盡頭人煙罕至之處,小的十多畝,大的遍及半個山頭。入冬後草木枯索,巉巖裸露,一般皆在此時往「柴埕」割柴,有時也租予外人入場。我們家族亦擁一片不大不小的「柴埕」,剛好落在山坳背風處,草木興盛,人稱「琅歧寮」。母親曾說,昔日山隴人不辭路遙,攜一把鐮刀(闊鍥khùo ái),以一天一擔番薯的代價來「琅歧寮」割柴,從天亮割到天黑,次日三、四位壯漢輪番挑十幾擔乾柴回去過冬。



四十年代留下的少數照片,可以明顯看出,昔日村落極少種樹,外圍多是番薯旱田,層層堆疊,再往高處林木稀疏、童山濯濯的場景即是「柴埕」所在。「柴埕」草料狀似豐足,其實經不起吃食大眾三餐炊煮的龐大需求。夏季因豐沛雨量而滋長豐茂的五節芒、鼠尾草、咸豐草…,乃至黃檀、宜梧等灌木,過了冬季,都已進入各家灶口,化為裊裊炊煙了。



這時,外援來了。有山裡人(畬族?)搭錨纜、搖舢舨,滿載柴薪,越海而來,賣給「做艋」的漁戶,他們汆煮蝦皮灶火要燒得紅旺;也賣給相對富裕的商家,他們無暇上山討柴。有些山裡人就此留下,成了上門女婿,他們不會講平話,馬祖人逕呼「北仔」。



幼時曾聽母親說,某年清明過後,陰雨不斷,從梅雨季滴滴答答一直下到颱風季,持續兩個多月,全島濕漉漉,找不著一根可以點燃的芒草。柴火不足的人家,眼見就要斷炊,不得已只好拆床板應急。那時,三天兩頭就要上山補柴,割下的管芒、狗尾草,一排排攤開曝曬。黃昏時分,經常可以看到竹篙擔著兩綑碩大的草堆,顫巍巍沿陡峭的山路而下,手臂上被五節芒葉緣劃過的血跡清晰可見。母親還說,薪柴不足,一夥人甚至搖舢舨遠至南北竿之間的「進嶼」割柴。出海一趟,載回的不是漁獲,而是滿滿一船沾黏鷗鳥糞便的管芒。古人有「未雨綢繆」之說,指得是修理門牖以防風雨;對馬祖人而言,卻是趁天晴好日,趕緊從山巔海隅補足柴薪,否則一不小心,就要回返茹毛飲血的生食年代。



國軍來了以後,開馬路、挖坑道,構築軍事據點;位於僻遠山區的傳統「柴埕」,不是蓋起碉堡變成禁區,就是掛上紅色牌子,印著怵目驚心的「雷區」二字,如此一來,大大限縮了薪柴供應。「灶中無柴」非同小可,政委會立即引入煤炭與煤油。於是,機關、學校、營房與民間的漁寮遂改燒黑乎乎的煤炭;一般人家的土灶與燃煤不合,家家戶戶便備妥煤油爐,以煤油為燃料,夜間照明也改用「洋油灌」,屋內瀰漫一股燃油的嗆味,馬祖人乾脆以「臭油」稱之。原先每隔三、五日以鋤頭「剃鼎」,刮除煙垢的日常,現在改為修剪爐芯,清除鍋爐烏黑的油漬。



與此同時,軍方也在馬路邊、坑道口、碉堡旁遍植林木,特別是耐旱、抗風、生長快速的樹種,包括:相思、苦練、木麻黃、銀合歡、桉木等大量引入,做為軍事據點的天然掩體。為了維持林相,嚴禁民間飼羊,數萬官兵採責任制,不過幾年,島嶼已是林木蓊鬱,綠意盎然了。



然而,幾百年來島民已習慣童山濯濯、巉岩裸露的地景,乍見昔日「柴埕」長出如此豐盛優質的「燃材」,不免心動。即使村民大會三令五申,嚴禁攀折花木,經常可見小孩揹著籮筐(大人有觸法之虞),名為「拾柴柿(khá tshîa phûei)」,潛入軍營附近的垃圾堆,撿拾廢棄砲彈箱、包裝箱等木片;其實馬路旁、軍營邊,高大灌木的粗枝細枒才是獵取目標。尤其秋冬期間,樹葉落盡,只見村童攀上攀下,摧枯拉朽,帶回家噼噼啪啪燒得極旺,比那臭油爐子強多了。



現在家家戶戶燒瓦斯,用電爐,「柴埕」已逐漸淡出人們的日常語彙。但我非常幸運在北竿訪到一對老夫妻,他們三餐仍沿用土灶煮食。灶腳溫暖的火光,鍋蓋掀開時的氤氳蒸氣,番薯飯混合草木灰的煨香,還有屋外帆布棚下整齊堆積的薪柴。時光彷彿不曾流逝,這裡的一切不僅召喚記憶,而是讓過去再度進入我的生命,讓已逝的童年重新又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