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人生/陳長柏

  • 2023-12-18

有這樣一首台語流行歌曲:「人說這人生,海海海,路好行。不通回頭望,望著會茫…」,將人生過程比做大海各種情狀。吾鄉靠海,不僅僅是海海人生的命運,島域的變化也是如海般撲朔迷離,小島原本是無名荒島或漁民休憩的暫留地,媽祖肉身漂流至澳口,證道留下石穴與馬祖澳的名聲流傳,清末到民國的小島,成了移民與難民的居留地,縱使生活貧困也一無反顧。民國三十八年之後的兩岸敵對到分治的事實,軍政一元化的冷戰戒嚴,兩邊宣傳彈的夜空飛舞,滿街都是綠衣軍人充斥,憲兵威嚴執法追逐亂紀士官兵,到開放大陸探親與撤軍事實,吾鄉轉型成生態觀光與慢活之島,是這樣海海之島,值得凝望細讀。

大海對我又有另一番的情調,我們家童丁或說都是頑劣之輩,在大同一村這樣一條街的聚落,異姓相互認親的機率大多了,我與我哥頑皮鬧事等惹怒母親情事,都會被叔伯堂表等依親親友捆綁之後,遞送到塘岐澳口來泡海水,一直等到我們求饒或體力不支,才拖我們上岸,不要小看這種虐童儀式,確實有男童從此洗心革面,順從父母,其實,這種「碇海」是過去明清海上海商派系來消滅異己的常態,有些落難海商水性是極好,需要綁住很多大石頭在身上,讓海盜頭目溺死在海裡,就可以接收其他海商的領地與島嶼,不想清平時代,「沉海」倒也演變成修理劣童的戲碼之一了。

在童年記憶裡,海等同我的生命共同體,母親一不注意,我們就溜進海水浴場,一般防守澳口的衛兵不太做驅趕孩童玩水的興致,直到我們同街的兩位大人,豐哥與水兵叔被瘋狗浪吞噬掉生命,才知道它冷酷威嚴的一面,兩家就是斜對面而已,各擺著暗黑的棺木,房戶只有八坪大,顯得棺材無常的大,婦人淒厲的哭嚎與吊嗓,親戚與街坊是不來勸阻的,丈夫死的太年輕,持續幾日的哭嚎,舊街更加陰暗而晦澀了,這段時間其他漁民也不敢出海,屍體雖然已被抬回家,但擲不到杯,代表豐哥與水兵叔的魂魄還在海裡,央求隔街的老道士來舉行「勾亡魂」儀式,只見在失事的海岸上擺放在兩張神桌,沙堆裡插著長長的粗竹竿(竹哥),竿頂綁著死者的白襯衫隨風飄盪,老道士搖著鈴鐺,不時吹著法器牛角,誦著不知名的經文,有時還跳著特定的步法,兩家親友均肅穆的注視天上飛舞的白襯衫或道士的舉動。沒有去記述時間久暫,只見那水兵叔的白襯衫有如鬼魅上身的沉重,約五、六位壯年漁夫竟艱困的差一點離手,又多加了幾位親友,才將將要彎到地面的襯衫支撐住,道士才能慢慢的引魂到牌位上,此時水兵嬸又傳出暗啞的哭調,淒淒慘慘的一路跟著牌位與白襯衫回家。

禍福無門的,有漁戶確因每年到亮島與東引的海域撈捕黃魚而致富,很早就搬去台灣,遠離當時生活不便的戰地,但每隔幾年總有人落海而傷逝,一個本有的家庭而破碎,家中妻小必須另尋安排與安置,我們家的祖母就是在下竿塘經過親友介紹,祖父在那裏幫人起石厝,當時已喪妻,跟著祖父到上竿塘結成夫婦,在我們家祖先牌位上,除了祖父祖母牌位外,還有一個略小的牌位,經母親告知是祖母的前夫,兩人一起從大陸逃難出來,先生不幸早逝,沒了依託,祖母嫁來我們家,生下父親、叔叔與姑姑,祖父的先妻,我們都稱大祖母,生下大伯與嫁到大陸福州富淑之家的大姑,大姑對父親特別照顧,父親是戲迷,常年跟著閩劇劇團在沿海巡演,大姑對父親的贊助是不遺餘力的,還特別給他兩罐鴉片土當作婚配的聘禮,那時家貧早過適婚年齡,靠著這兩罐昂貴又不易得鴉片土,賒給外婆的菸癮兄弟,在三十歲左右才如願取了小十一歲的母親。福建沿海可能戰亂沒有像其他省那樣嚴重,但是確有傳染病如霍亂等疫情大流行,沒有可靠的死亡數據或說有死了數萬人,但姑丈與孩子都罹難了,後來領養了親戚家兒子以傳香火,這些都是開放兩岸探親後才知道的,那時姑姑早過世,表哥也當了爺爺。父親晚年總是想回大陸,要將當年漂泊的足跡,再走一遍,可嘆年老體弱也無法成行,而大陸與台灣只是隔著海,命運也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