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謝昭華

  • 2023-11-20
 島嶼書寫者的挑戰是以美感來呈現粗礫的現實生活。

 島嶼書寫者的挑戰是以美感來呈現粗礫的現實生活。

 愛爾蘭籍文學教授簽贈的希尼詩集。

 愛爾蘭籍文學教授簽贈的希尼詩集。

 愛爾蘭籍文學教授簽贈的希尼詩集。

 愛爾蘭籍文學教授簽贈的希尼詩集。

無論是因關懷或獵奇,偏遠環境是許多小說家喜歡書寫的素材,而且經典作品不勝枚舉。遠的不說,長居苗栗的七等生與久居花蓮的王禎和就是小說家書寫小鎮兩種殊異的典型。而生活在侷促海島,會如人們所說的「好山、好水、好無聊」嗎?小說可以書寫偏鄉,詩也可以嗎?

愛爾蘭詩人希尼( Seamus Heaney, 1939-2013 )為人們寫出了最佳的鄉土詩,也獲頒諾貝爾文學桂冠。他的首部詩集《一位自然主義者之死》就為他奠定了詩名,即使詩作經過翻譯時會失真,但我們還是可以經由譯文感受到他作品裡的真誠。

這部詩集的第一首詩《挖掘》就描寫他務農中的父親,十分傳神:

「粗糙的長統靴穩踏在鐵鍁上,長柄/ 緊貼著膝蓋內側結實地橇動/ 他根除高高的株幹/ 雪亮的鍁邊深深插入土中/我們撿拾他撒出的新薯/ 愛他們在手中又涼又硬。/向上帝起誓,這位老人精於使用鐵鍁/就像他的父親。 」(吳德安譯)寫作者理應書寫自己腳下踏的土地,這句話看似理所當然,其實未必。書寫社會現實或是抒發方寸之心,這是所有創作者的大難題。能夠做到如希尼所說:「腳踏在泥土地,思維卻在雲端之上。」並非易事,這首詩也奠定了他的詩作基調,就是書寫鄉村土地與周遭的生活。但許多書寫現實生活的作品往往流於表象,易寫難工,甚至成為紀錄生活日誌的流水帳。他第一本詩集的同名詩作《一位自然主義者之死》,就戳穿了安逸平靜的鄉村生活表層,顛覆了人們先入為主悠揚牧歌的田園風。

記得小時候常在戶外野遊,在春雨過後,馬港天后宮附近低矮的憲兵排營房屋頂上常積成小水塘,有黑色的龍蝨巡遊其中。同伴們常捕抓後裝入玻璃水瓶中賞玩,但在我們這些十歲左右的孩童心裡其實並不知道龍蝨是掠食性的昆蟲,會捕獵小魚蝦與其他水生昆蟲為食,只單純地以為牠們是好玩的小昆蟲。相同的,《一位自然主義者之死》描述的正是相似的鄉居自然界現象。詩分兩段,第一段描述小鎮的亞麻池:

「氣泡發出淡淡的咕嚕聲,綠頭大蒼蠅/ 在臭味上編織嘈雜的聲網/蜻蜓飛舞,蝴蝶點點/最精彩的是那暖洋洋密麻麻的屋蛙卵/ 像水上的污積物/在池畔的陰影中生長」

這顯然不是牧歌風,而是最貼切的自然主義小鎮風景,萬物各司其職,各有去處。第二段的情景更是顛覆往昔詩歌中推崇的寧靜恬適的品味,充分發揮了法國雕塑家羅丹主張的醜就是美的革命性審美觀:

「牛糞在草中,有一群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亞麻池/當我迅速穿過灌木潛入水中/ 就聽到一種從未聽過的粗魯呱呱叫聲/ 這低音合唱使空氣凝重」

諾貝爾獎委員會對希尼作品的評語是:「作品充滿抒情之美與道德深度,讚揚日常奇蹟與歷歷在目的過去。」

他當然關心愛爾蘭國家社會現狀,也以詩作呈現;更是一位文學院教授,在哈佛與牛津大學講授修辭學,同時寫大量文學評論,也被推崇為詩人的優秀詩評。但在關懷現實社會的正義與真理時,他仍堅持藝術之美,畢竟這是作品存在的永恆價值,而非一時一的文宣材料。兩次歐戰葬送了許多年輕詩人與藝術家的生命,戰後對藝術的質疑與反詩反藝術宣言的興起勢所必然。但在探討真理與正義之時,如果忽視了藝術性,將使作品淪為政治傳單。島嶼詩人陳長柏在他的詩集中大量書寫關於戰爭的作品,充分表露他對戰爭的質疑與厭惡,並將他的詩集命名為《我不是詩人》。這也呼應了英國詩人歐文(Wilfred Edward Salter Owen,1893—1918)對詩的質疑,這位年輕詩人參與第一次歐戰的數次慘烈戰役,並在終戰前一周死於前線,時年二十五歲。

在北愛爾蘭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互相殘殺的年代,希尼自北愛爾蘭遷居都柏林,使他遭受各界攻擊,說他背叛了曾與之共同奮鬥與悲喜的族人。對此,他仍只以詩作與文章應對外界質疑。

希尼所有的作品只在印證他創作的中心思想,那就是生活在腳踏下的此地,並不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