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謝昭華

  • 2023-10-09
 靜謐的馬港黃昏

 靜謐的馬港黃昏

 都柏林人與鄉音馬祖書封

 都柏林人與鄉音馬祖書封

有些回憶令人傷感,尤其是對人的回憶。

愛爾蘭小說家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名聞遐邇,白先勇先生以之為典範寫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台北人》訴諸回憶。這兩本小說都是作者早年的作品,寫的也都是青年時期的周遭人們的生活樣態。

關於人的回憶,《都柏林人》裡的名篇The Dead,志文版翻譯為《死者》,晨鐘版翻譯為《逝者》,而我偏愛後者,因其有著時間悠長的況味。在英國統治愛爾蘭的政治宗教高壓年代,故事敘述一對夫婦參加喧鬧的晚宴後返家,女主角突然獨自在房裡暗自啜泣,在丈夫追問之下,她說出了晚宴即將結束時一位歌手所唱的童謠《奧芙林少女》使她回憶起年少時期一段未竟之戀,而她的戀人年輕時就病故了。原因是她要移居都柏林的前夕,她的戀人淋著雨前來看她,返家不久後即染病。原來,即使親如夫妻,每天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有時卻發現彼此之間互相了解如此之少。

歌手所唱的童謠《奧芙林少女》敘述一位貴族與平民女子的曲折而不被祝福的戀情。女子抱著與貴族所生的孩子冒雨到她愛人住所,卻被愛人的母親欺騙之後,悲傷地投海自盡。貴族知情後急忙前往追尋,卻只得知女子及孩子淹死的結局。喬伊斯在小說裡提到的歌詞就是這一首愛爾蘭民謠《奧芙林少女》「The Lass of Aughirm」,女子在雨霧中欲見她愛人時的場景。歌曲中所表達的感情放諸四海皆然,述說人們面對失去所愛與哀慟時的絕望之感:「噢!悲雨兮濕透吾髮/ 繁露兮浸透吾膚/我的孩子僵臥:::」(杜若洲譯)。雪落在愛爾蘭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無論是平原、丘陵、沼澤與河口,無論是生者或是逝者,它終將積累而後融化消失,也映襯著這份遙遠而難以追憶的感情。

不只是愛情如此,親情亦然。朱自清的《背影》是每一個中學生都讀過的散文,其中提到父親送他到車站搭車,然後翻過柵欄買橘子給他的往事。回憶中父親微胖的身體吃力地翻過柵欄這一幕已是動人的散文經典,散落一地的橘子猶如作者即將潰堤散亂的情緒。親情不須言語,只表現在日常關愛的行為之中。

島嶼作家劉宏文老師寫過一篇《父親》,說的是他父親的故事。時移事往,父親年輕時經歷顛沛流離的戰亂時代,那些我們難以想像的艱辛與苦難過往都在民防隊訓練時被軍官辱罵那一段形象化地表現了出來。而父親年輕時離開家鄉,所有兒時美好的回憶化為那一片已經消失的橘子樹林。然而,解嚴後兩岸開放探親返鄉時,他的父母與兩位兄長皆已亡故,親情早已無處依託。父親舉目所見,故鄉已成他鄉,村子裡已看不到橘子樹了,一株也不見。這輕輕的最後一句卻猶如千斤之石,訴說的是一代人少小離家以至鬢髮灰白之後返家時人事全非的椎心之痛。民防隊的往事也是島嶼家家戶戶的往事,兒少時期只知民防訓練時父母親被徵兵或做護理員與伙房兵,學生不用上課本應要進防空洞參加演習,但常常因帶著乾糧與飲水躲防空洞三天三夜太無聊,而偷偷待在家裡自謀生路。

戰爭毀了一代人。如果有所謂憤青,那個年代生活在的島嶼青年不都是憤青嗎?如同二十二歲時的喬伊斯所描述的都柏林人,對於周遭英國人統治與新教天主教衝突的高壓社會狀況,人們所展現的頹廢與腐敗令年輕的喬伊斯感到憤怒,而小島青年那時卻只能下班後冒著被撤職查辦的風險偷偷打小牌,或相互邀約喝小酒,酒醉後唱起軍歌在住家旁的牆頭上踢著正步嬉鬧而已。

人皆有父母,親子間的感情因家庭狀況親疏各有不同。每當我們回憶與家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都藏在我們內心最幽微的深處,夤夜時分便泛起陣陣漣漪。無論清晨或黃昏,島嶼海岸海天一色的自然美景,每每使人不自禁地念天地之悠悠起來。著有《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的美國文學評論家詹明信說第三世界國家的作者寫的故事都是國族政治的縮影,那些悲傷故事的背景是怎樣的動亂世局與殘酷的殺戮,是怎樣一個天地不仁的世界,令人現在想起來仍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