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無論是現存或曾經的接戰地區有很多，馬祖列島是其一，韓國首爾的板門店也是。2017年的新年假期，懷著對遙遠北方國度的嚮往，我們家的首爾自助旅行匆匆出發。由於倉促出行而沒做足功課，出了仁川國際機場才發現，我們舊曆新年期間，韓國也在放農曆除夕與春節年假。

除夕夜初抵首爾，下了接駁巴士，我們拖著行李箱橫越市區地下道，昏暗中只見兩旁躺著用紙箱席地而臥的長長人龍，那是寒冬夜裡躲避北國酷寒天氣的街友。那一段在黑夜裡穿越地下道的黝長過程，使我想起韓國詩人盧天命的詩作《南大門地下道》：「蠕動的不是地上的蟲子／而是天上的兒子們／層次事實上是千層萬層」。而不遠處正是通稱東大門的古蹟景點興仁之門城牆，隱約的燈光兀自閃爍。

次日清晨走出旅店漫遊，只見街上人跡杳然店面深鎖，一片蕭瑟光景。我們流落街頭，只能到24小時便利商店買麵包與飲料充飢。平姊從台灣來訊問安時，我們一家人正飢寒交迫倚著積雪的街道邊，坐在石階上吃著剛買的麵包果腹。

每到訪一座城市，我總喜歡遊覽公園與大學校園，對自助遊的旅客而言，有地鐵到的地方當然是首選。走出了梨花女子大學地鐵站，由於尚須徒步前行一段路程，我們便取出飯店櫃台取得的旅遊地圖研究方向。此時有兩位穿著工作背心的年輕人走來用英文問我們是否需要協助，並取出名片表示是當地旅遊局員工。驚愕之下對他們的熱情導覽自然欣然接受，也節省了許多摸索的時間。行經不遠處的街道廣場，梨花大學門口著名的教會大樓矗立前方。此時，天空突然飄起大雪，瞬間沾滿了髮帽與眼臉，我們首見雪國白雪紛飛詩意的美好，心中竊喜。記得韓國女詩人詩號初荑的金良植也是畢業於梨花大學外文系，以前曾收到創世紀詩社寄來她的詩集中文譯本，真正感到心靈親近，直覺韓國真的不遠。

除了新詩，我最早接觸到的韓國文學是光復版《當代世界小說家讀本》，入選的作家是一九四三年出生於滿州新京的黃皙映，編者選了他的《纖纖玉手》、《森浦之路》、《韓氏年代記》與《客地》等幾篇短篇小說，由於自己所讀文本有限，尤其又受到1967年由十歲小學生日記作品《李潤福的天空》改編的電影《秋霜寸草心》先入為主的影響，我讀完後以為韓國文學全都是社會寫實文學。

之後接觸的韓國電影卻推翻了我這先入為主的想法。二戰後的冷戰後期，在資本主義工商業分工體系之下，工業化造成城鄉建設失衡與貧富差距擴大。現實社會的衝擊之下，文藝創作也趨多元。李滄東是我喜歡的電影導演之一，不譁眾取寵，具獨創力。他沒有歐美電影界熟知的金基德導演道德爭議性，也無洪常秀作品極端作者論電影風格的疏離。

第一次接觸李滄東的電影作品是在誠品書店影音區的貨架上，那是《生命之詩》DVD影片。由於這部電影片名太過於文學性，實在引人側目，也開啟了我對這位陌生韓國電影導演好奇心。李滄東並不多產，直到2023年才共拍了七部電影長片。他以極富詩意的電影語言與跌宕的敘事功力，藉著舉重若輕的宗教繩梯，讓作品發出天問式的生死之疑。

李滄東的作品內容是晦暗低沉的，一如其電影中主角生命的色調，但也正因這灰色的暮靄，我們才驚覺穿透日暮雲間的溫柔夕陽，曾經在我們生之臉龐上投下細緻暖和轉瞬即逝的光影。

作為電影的註腳，李滄東在《生命之詩》裡朗讀了韓國詩人安度眩詩作《高處，孤單，寂寞》裡的詩句，令人心驚：「不要隨意踐踏炭灰／ 你／ 曾經為了某人／ 將自己燃燒殆盡嗎？」

短短五天旅遊行程，當然有到少數春節期間仍營業的餐廳吃到好吃的韓式泡菜與拉麵，在國立古宮博物館見到中文書法典藏文物覺得親切。但直到旅程的最後一天，猶似近鄉情怯的複雜心情，我們還是沒搭旅店每天定時出發的接駁巴士走訪板門店。這塊1953年韓戰結束後全世界矚目的接戰區，至今仍零星衝突不斷。此地距離朝鮮首都平壤147公里，距離韓國首都首爾市區卻僅有52公里，約莫桃園到台北的距離。

如同馬祖列島一般，位於人類歷史上生活方式與政治思想型態衝突的前端，朝鮮半島具體而微地成為當代世界的縮影，至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