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紅與生紅/劉宏文

  • 2023-06-19
民國60年代橋仔酒廠,阮義忠先生攝影

民國60年代橋仔酒廠,阮義忠先生攝影

 某次去大陸福州探親,堂弟拿出五糧液招待,我喝不慣白酒,便問:「您們有無老酒?」心想老酒在馬祖是日常,家家幾乎都有;福州、長樂過去與馬祖同一生活圈,現在剛過完年,吃食應該差不多吧!誰知年齡與我相若的堂弟卻答:「什麼老酒?沒見過。」我費了一番口舌,從原料、色澤、口感、釀法,詳細描述一番,他終於懂了,到廚房拿出一瓶有些年月、且已開封的玻璃瓶,商標印著「青紅酒」三個大字,順口說:「這酒我們是用來調味的!」

 這與我的認知顯然不同。記得小時候,父親稱老酒為「紅酒」。村人相遇,每每語帶閃爍,小聲問:「汝今年暝紅酒做幾斤?秫米底哪買?」那時民間禁釀,大家偷偷摸摸頂多釀個一、二十斤。從物資處或福澳的走私商家買來糯米,經過浸泡、炊熟、冷卻,泡麴、入醰、攪拌、密封,一個月後開醰,酒香撲鼻,這個時候的酒特別「霸(烈)」,民間稱「生紅(ㄑㄧㄤ ㄩㄣㄥ`)」,元宵擺暝一過,大概也喝的差不多了。

 「生紅」色澤殷紅,帶有微微甜味,非常平順好喝。由於未經煎煮,所以說是「生」的。馬祖話「生」與「青」同音,這大概是對岸寫成「青紅」的原因。我將此事說與縣府劉參議聽,在地知識淵博的他不久傳來一份資料,大意謂:「閩越王無諸登基時,有女子進獻自釀美酒,色澤青紅,無諸飲後大悅,自此從民間躍入廟堂,代代相傳,而有今日「青紅」酒的規模。」

 以上資料不免有附會之嫌,未盡可信;但其中提及的「青紅」色澤卻頗值玩味。《說文解字》上說,緅色,帛青赤色也;意即黑中帶紅的顏色。釀過酒的鄉親都知道,老酒久置極易變酸,欲要過夏,一定要煎煮後封醰。隔年啟封,原來的殷紅逐漸轉深,變成深棕色趨近於醬色,特別是在陶製的酒埕中,陽光從天窗照入,那酒色真是紅中帶黑,且隱隱有綠(青)色在液面晃動。

 戰地政務時期,民間習慣把公營酒廠大量生產、色澤紅黑、略帶鹹味的釀酒稱為「老酒」,以區別色澤紅艷、口感微甜的家釀「生紅」。老一輩說,若要鑑別「生紅」良窳,是否夠「霸」?只需淺含一口酒液,翻動舌頭,連續發出「嘖嘖……」聲響, 一邊心裡默數;若連續八、九聲「嘖嘖……」仍有餘香,表示此酒「野霸」,若「嘖嘖……」二、三次即無酒味,就說「恰(斬食)(太淡)」喝了不上腦,可拿去沃麵線、煎蛋酒,仍是頂香的。

 昔日,馬祖女性坐月子,一天要進補八餐,一個月下來大概要食入十多斤的老酒;以致北竿至今仍在傳說,某婦人坐月子,嬰兒不吵不鬧總在昏睡,抱去看醫生,說是酒醉,一查媽媽奶水盡是酒精。因此,有娘家為了讓分娩的女兒補得順口,特意在酒糟沉缸之前,先行舀出未完全發酵的酒液,糖分多、酒精少,甜而不霸,最適合女性飲用。原來愛也可以精心釀在「生紅」的酒液之中。

 馬祖人說:「人欲富,開酒庫!」看到某人的頭頂螺紋,就說:「蜀粒窮、兩粒富、三粒開酒庫!」再再顯示,賣酒是一本萬利的行業。國軍未來之前,馬祖各村都有人經營酒庫。為了防止酒變酸,他們先以土磚砌好一間一間方室,將濾好的「生紅」盛入酒埕,黏土封口, 一組四個擺入方室之內,然後撒上厚厚一層粗糠(稻殼),點火燜煨一天一夜,酒色轉為青紅,不但能過夏,而且愈陳愈香,從此告別「生紅」,而成了真正意義的老酒。

 一樣米飼百樣人。煨酒防酸的工序繁瑣,有人走捷徑,不知從哪兒學來,將海邊拾獲的貝殼磨粉,或者泡一碗石灰水,摻入酒中,再加入一瓢熱炒融化的糖漿著色,酒立馬變甜也不酸了;但逃不過行家嘖嘖作響的舌頭,他們嚐出了隱藏在虛假糖汁裡淡淡的鹹味,更「絕事」的是,這酒喝多了頭疼。

 國軍來了以後,成立公營酒廠,民間不給釀製,酒庫也都收了,但仍阻止不了人們對酒香的渴望。祭祀祖先、供奉神明、宴請親友,都需藉著「生紅」獻上赤誠之心;彼時雖處風聲鶴唳之中,冬夜裡蒸炊糯米的香氣仍不絕如縷。

 那段時期,由於資源稀少,糯米、酒麴價昂且不易取得,所以各家戶釀得不多,十幾斤酒大概僅能撐到元宵擺暝,若遇善飲者來家裡作客,划拳吆喝,早就忘了祖先「不能不飲,不能多飲」的告誡,一夕之間喝得精光。沒有餘酒,自然沒有「過夏」變酸的問題。

 現在釀酒方便多了,糯米、酒麴很容易買到,自飲或分送親友,酒糟殘餘,幾乎已是馬祖人的調味聖品。不像以前擔心軍警搜抄,一醰酒東藏西躲,有的藏在地窖裡,有的藏在豬圈內、有的藏在雞塒中。

 最離奇的是,某主婦釀酒十多醰,暗地裡賣給左鄰右舍及鄰村的商家。她女婿受雇美軍顧問組,專職擦皮鞋與洗燙軍服,有時也幫附近汽車集用場的長官免費服務,因而與連長交好。臨檢前一天,警察局的朋友透露風聲,女婿立刻請連長駛一台四分之三軍卡,連夜把十幾醰密封老酒,運到美軍顧問組倉庫藏好。

 那個年代的那間倉庫,可能是島上最安全的地方;美國人做夢也沒想到,他們協防馬祖的同時,也保護了馬祖老酒。

 前一陣子,有鄉親在瓦斯爐上直接煎酒,燒滾後酒液溢出,嗡的一聲險些鬧出火災。數百年來,民間釀造穀物酒,皆以燜燒煨熱來殺菌,為此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其實酒精超過78度就揮發了,把酒液煮沸冒泡(即所謂酒花),固然清除讓老酒變酸的菌種,但也使得辛苦發酵而得的酒精損失泰半。有一回,在文化處辦理的老酒研習班,講師指導學員以「隔水加熱」滅菌,倒是非常符合實際的工法,即能殺菌又可維持酒質的勁道與芳香。

 除了優質糯米,釀酒的靈魂其實在酒麴。釀製老酒的紅麴含米根黴與酵母菌,讓蒸熟的糯米水解成葡萄糖再變成酒精。弔詭的是,酵母菌生產酒精,也毀於酒精。酒的濃度若達20%,酵母菌會被自己製造的產物消滅,所以老酒的酒精度永遠不會超過20%。

 不管稱青紅或生紅,酒的世界委實神秘。酒醰裡酵母菌的活動,氣泡破裂的輕微聲響,似乎有所啟示,有所含意,只是身為人類的我們,至今尚未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