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卵/劉宏文

  • 2023-05-08

 前一陣子市面缺蛋,吃不著滋補元氣的雞蛋,大家肝火野沖,餐館老闆更是怨聲載道。馬祖一蛋難求,農委會應急送來一批,山隴廣場購蛋的長龍,從農會一路排到王爺的品樂大廈。幾位常在公車站前攀講的依伯開聲了:「嘬正是罕的看見,舊底分救濟也無總款排隊!」依伯講的食救濟,已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雞蛋馬祖話叫「雞卵」。食救濟年代,馬祖幾乎戶戶養雞,我們家大大小小也養了二、三十隻。父親在屋前砌了ㄇ形矮牆,芒草為頂,釘個簡單木門,就是雞塒了。木門白天敞開,雞群散在屋子四周覓食;天幕暗下,母親在天井撒一把「腰邊炮(一說油天炮,玉米)」,一邊「咕—咯咯咯咯,」一長四短連續呼叫,如同吹響集合令的號角,大小雞紛紛轉暝,享受完睡前的豐盛大餐,之後各就各位,安安靜靜等待隔日清晨第一聲雞啼。

 雞塒對面即是柴房,堆滿曬乾的芒草,母雞偏愛來此下蛋。那時放學返家,首要之務就是進柴房撿蛋,有時深入草堆尋覓,上下翻找,空氣裡混合草根香氣與雞屎的腥燥。母親說,蛋生下要即刻撿走,若留在「雞宿(siuˇ)」,極易撩起雞母「賴伏(b0ˊ)」的天性,就不再下蛋了。

 撿起的雞蛋,移到救濟分來的牛油「五斤罐」裡,藏在床鋪底下。那時雞蛋珍貴,平日難得一食,飯桌也罕見蛋花湯、番茄炒蛋這類「肯幹(捨得)」菜餚;倒是,父親清晨出海以及黃昏歸航,母親會打一顆生蛋沖入滾燙的白丸湯裡,黃白相間的蛋絮漾著清香,咕嚕咕嚕吞下,這是一家之主的精力湯,也是雞蛋價值的頂級體現。

 除了食補,雞蛋還可當作等值貨幣。捕魚人家靠天吃飯,收入不穩,時有「蜀角錢無處成」的窘迫時候。大人不便出面,母親便會喚我捧幾枚雞蛋,到村裡的雜貨鋪換花生油、番薯粉…。店家一般都會體諒,權宜收下;但不知出於有心還是無意,有時也會附帶一聲:「依弟,汝前回掏來的雞蛋,我這裡還有呢!」

那時端午、中秋、過年三節,時興勞軍活動,村公所佈告欄除了「保防的話」,就是「民敬軍、軍愛民」的標語;各家戶捐五元、十元,村幹事收齊後買奶粉、麥片,慰勞傷病住院的官兵。小朋友愛國之心不落人後,老師交代每人繳兩枚雞蛋,第二天滿懷熱情帶到學校,全島匯集再交給防衛部。那幾日,估計部隊伙房都是番茄炒蛋的香味。 

 雞蛋之為用,主要還是孵小雞。若見著母雞懶洋洋窩在巢裡,便知道「伏卵」時機到了。這時,母親從「五斤罐」裡挑出相對較大的雞蛋,晚間就著「洋油罐(煤油燈)」一粒一粒輪著照光。父親一隻手放在雞蛋上緣,手掌弓起,遮住干擾的光源;另一手緩緩旋轉,集中眼力探查。蛋黃若出現微不可察的血絲、或者看到若有似無的圓斑,就判定:「這粒有魂」,歸到一邊;那些「無魂」的,就成為精力湯了。

 雞母伏卵一星期,再照光一次,挑出不能孵化的「枉卵」,晚餐端出「丁香魺扒卵」,沒兩下就盤底朝天。雞囝二十一天出殼,鵝黃色絨毛隨母雞進進出出,非常可愛。從雞囝、雞角囝、雞種囝、雞母、雞角,羽翼漸豐,等養到成雞,每隻都亮麗閃耀,爭奇鬥艷,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兩隻同一毛色。以致,左鄰右舍的雞群混在一起,母親一眼便能辨識哪隻是自家的,從未發生誤闖別家雞塒的烏龍事件。

 若遇雞母「賴伏」,恰恰「五斤桶」內雞蛋數量湊不成一窩,母親便去拔一根「雞角」貼身絨毛,按住雞母,將纖細的絨毛中骨穿過雞母鼻喙,使之「清醒」,不久即重新加入生蛋行列。島上一直有個傳說;某次,軍車意外輾斃一隻母雞,主人尋到營區,硬是要軍方賠償。連長出面:「怎知母雞是你的?」雞主人馬祖話夾著生硬國語:「汝看這頭雞母,鼻懸頂有雞毛穿過!」連長大驚,據說賠了一千元。

 比起雞蛋,鴨蛋少見多了。民國八十三年,我隨父親回大陸老家,福州鄉下與四、五十年代的馬祖很像,石屋破舊、瓦房低矮,雞鴨隨地拉屎亂竄。堂嫂捧出二大碗「太平」,六粒「卵包」煮糖水,我食下兩粒就打飽嗝了。昔時,馬祖婚宴大菜「太平燕」,名廚「一把刀」依禎師一次能煮五十枚,五只碗缸同時端出,不散不破;除了鴨卵諧音「壓浪」,主要還是密度高,易成形,若換做雞蛋,可能已成蛋花湯了。

 我幼時嬴弱,母親憂心長不大,託了好多人情,讓我拜山隴一家子孫滿堂的積善人家為義父、義母,希望沾點福氣,改變命格。每月十五,已隨義父出海捕魚的義兄,不論風雨陰晴,一定大老遠從山隴為我「摜飯」,鋁製的筒形便當分成二層,底下盛米飯,上層必定兩個貼了紅紙的「白煠卵(水煮蛋)」,如此連續六年,一直到我初中畢業。

 那些蛋白猶有紅色印記的雞卵,舌尖上微微的顏料苦味,卻是我最懷念、最珍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