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的故事--中國時報

  • 2013-07-22
圖/陳狐狸

圖/陳狐狸

2013-07-22 02:13 中國時報 【桑品載】
傳說某外島有位上校團長曾被衛兵射殺,情況是,團長夜巡時前方衛兵問他「口令」,團長連忙回答,不料衛兵又問第二次,團長再答;衛兵還問第三次,團長依然回答,衛兵卻開槍將他射殺。
上世紀六○年代,其時大陸來台老兵離鄉已十多年,年紀大多三、四十歲,還能跑、能跳、能打架。但回家遙遙無期,心情鬱悶,便有人冒生死之險,想逃向對岸回老家。
兩岸正處於交戰狀態,天空與海洋都不開放,軍人任何狀況下皆不許搭乘民航機,搭軍機只要有任務倒還可以,不過只限在台灣境內。因此,想逃,只有游泳過海峽一途。
成功機會小到也許不到十萬分之一,一則,部隊看得緊,再則,台灣海峽風高浪急又天黑(白天當然不敢逃),且傳說水中還有吃人的鯊魚。這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也只有駐在外島的人才有,而且所駐島嶼離大陸還得很近(馬祖離福建最近的島稱高登島,約八千多公尺)。當然天氣洋流要適合,此外,除了別碰到鯊魚,也別碰到海軍巡防艇。
部隊採「連座法」,三人稱一「伍」,相互監視,若有人幾小時沒見人影,立刻去找,立刻反映。既是「連座法」,一旦出事,一起受罰。
游泳長途逃亡最佳工具是球,球當然大的比小的好,比如籃球就比排球好。於是球類列為「嚴格管制品」,不但集中保管,每個球還編號,個人不能借,比賽才能用。有些較小的島,如烏坵,為免事端,索性不辦任何球類比賽,於是,球在那裏絕跡;若看到一個球,會使單位像看到一顆砲彈一樣緊張。
收音機同樣是管制品,本來它是聽歌、唱戲、聽相聲的娛樂工具,但兩岸透過電波隔海喊話,以致也是政治心戰工具。在台灣本島的官兵個人可以有收音機,卻不許收聽「短波」,因為大陸電流強,收音機指標一撥到短波,「蔣軍弟兄們」的聲音就出現了。外島離大陸近,就無所謂長波、短波,能聽得清楚的廣播都來自大陸電台,所以外島個人有收音機的,非最高長官莫屬。
後來有了電視,黑白的,十二吋或十四吋,電視機是勞軍品,一個連隊約有一台,放在「中山室」,由專人看管。新聞只許看中午十二點和晚間八點的,歌唱節目比較寬鬆,台視的「群星會」最受歡迎。
去看電視就像去看電影,什麼時候播什麼節目,大家都清楚,時間一到,中山室裏己擠滿了人,早到的有位子坐,晚到的只好站著,不過,坐或站一樣高興。
台視有個節目,叫「錦繡河山」,主持人名叫劉震慰,每週六下午播出半小時。顧名思義,這是介紹大陸風光的節目。
所謂「風光」,只是圖片,由於兩岸未開放,呈現在螢幕上的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舊照片,節目製作單位從四處蒐集後,由劉震慰「看圖片說故事」。
聚在中山室裏的人,來自中國各地,劉震慰說到某個地方,立刻有人說他去過,說得比劉震慰更詳細。
有回介紹秦淮河,甲兵突然興高彩烈地說,他在秦淮河畔後面一條巷子裏玩過姑娘,湊巧在場有個南京人,覺得故鄉受了污辱,跟甲兵吵了起來,差點打架。
我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觀眾,每播必到,我一直在期待能播出我的家鄉浙江舟山,但杭州播了,寧波播了,就不見播出舟山,是因為中國太大嗎?舟山太小嗎?我為之悵然。
***
一九五九年,我被派到「東犬島」,在馬祖西方,與東犬島相近的稱「西犬島」,在軍事部署上合稱為「白犬守備區」。(註:「犬」字聽了不雅,後改稱「東莒」、「西莒」,不過大陸仍稱「東犬」、「西犬」。)
那年我二十一歲,任少尉幹事。
我和另一位幹事住同一個碉堡,他大我七歲,名叫錢貴,上海人。身高接近一百八十公分,生性開朗,愛說葷笑話,一面說還一面表演。他比我早到東犬,認識的人多,有人叫他「老錢」,有人叫他「貴兒」。
他這個上海人竟會唱越劇,其中「梁山伯與祝英台」能唱半本。我小時候在舟山唯一聽過的戲就是越劇,大我六歲的姊姊還曾上台演過祝英台,她叫我扮梁山伯,由她一字一句教我。
「上虞縣,祝家村,玉水河邊,有一個祝英台,才貌雙全。」這幾句我還沒忘,不過,跟姊姊對唱時我還是個小孩,用童音唱女聲,很有味道,現在二十多歲嗓子變了,還唱祝英台,覺得很彆扭。
雖然沒有胡琴,也沒把握唱對唱錯,兩人窩在碉堡裏,一盞煤油燈,常常唱得忘我。他唱上一句,我接下一句,唱完哈哈大笑,卻又不自覺眼角濕潤起來。
當兵的好像人人都愛喝酒,但又沒錢,只能找便宜酒喝。有種酒叫「福壽酒」,綠色瓶子,每瓶新台幣六角,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不過喝了它不但不覺得「福壽」,反而頭痛欲裂,大家稱它「自殺酒」,大宴如部隊會餐,小酌如閒散聊天,喝的酒都是它。
錢貴酒量還不如我,卻比我愛喝,天寒地凍時節,有回,晚餐他不知是在哪裏吃的,喝醉了回碉堡途中,差點被衛兵射殺。
***
東犬、西犬都沒有電,晚上天一黑,就開始「燈火管制」。燈有兩種,一種是洋油燈,可提著使用,高官與高級單位辦公室才用;另一種是煤油燈,一根比食指稍長的白色燈蕊,一頭浸著煤油,另一頭點著火,油盛在一個巴掌大鐵皮盤裏,一根燈蕊大約可用一小時,每個碉堡發給一盞媒油燈,做為照明之用,碉堡外則不許有燈光。
即使是這般「螢螢之火」,在漆黑的夜裏還是個看得見的目標,那時節,兩岸流行「摸哨」,就是你游過來我游過去,登上對岸去殺人。殺人先得看見人在哪裏,若有燈光,不等於告訴對方「我在這裏」嗎?
燈火管制採取複式行動;以連隊為單位先自行檢查,若碉堡裏無照明必要,就不許點燈,那時候也許才黃昏初上,就得上床睡覺,睡不著也待在碉堡裏不許出去;若確有照明必要,每個碉堡都有個通氣用、跟一本書差不多大的小窗口,得從外而內再從內而外,用塊黑布夾層式將燈光遮住。所謂「複式」,就是上級單位不定何時會來查。
燈火管制之外,還有人員管制,原則上天一黑人就不許在外行走,但不免有人需要行走,為使「敵我有別」,每日由指揮部發布當日「口令」,衛兵見有人走近便問「口令」,說對了就放行,若連問三次都不回答或答錯,就可立即開槍射殺。
傳說某外島有位上校團長曾被衛兵射殺,情況是,團長夜巡時前方衛兵問他「口令」,團長連忙回答,不料衛兵又問第二次,團長再答;衛兵還問第三次,團長依然回答,衛兵卻開槍將他射殺。有人聞槍聲趕去,團長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說自己有回答口令,且並未答錯當天口令。然而,衛兵說,他根本沒聽見回答,問三次後才開的槍。
後來查出了緣故:那晚風大,衛兵在順風處,團長在逆風處,團長聽得見衛兵問他口令,他回答口令衛兵卻聽不見。
錢貴那晚狀況更糟──他酒喝茫了,將當日口令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在壕溝裏行走,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喝問:「口令」!
我一直懷疑有所謂「爛醉如泥」之說,譬如錢貴,他事後向我形容那晚出了碉堡,天暈地轉,什麼都不知道了,然而,他竟還知道回答不出口令的後果。
他說他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天蒼蒼,地茫茫,他既擔心衛兵再問兩次口令,又怕衛兵少問一次就扣扳機.他不但不知那衛兵是誰,甚至不知他所處之地是否是自己單位的防區,他不敢問,因為一旦出聲,就曝露了目標,衛兵射殺他就容易了。
他只好杵著不動,把自己當作一塊石頭。忽然一陣風起,飛砂走石,趁著大家都看不見,他撲面倒下,直至東方既白。
他得了重感冒,喝酒加上在壕溝裏受寒之故。好在命總是撿回來了。
隔了一天找到了那個衛兵──果然不是本單位的,也當然互不相識。那衛兵,是個新兵,在繁華中長大的台北人,第一次到外島,而且還不滿一個月。他見到人影,自己先嚇壞了,根本忘了口令要問三次,三次沒回答得開槍射殺。見人影不動,一陣風起後又消失,就當作自己看花了眼,反正一崗兩小時,他也快下崗了。聽錢貴這麼說,讓我覺得,誤會不見得是壞事。
***
兵士站崗,軍官得查哨,查的時間也是晚上,主要是防止衛兵打瞌睡,以及更嚴重的站了一會兒後又跑回去睡覺了。
一個班分到兩個碉堡,每個碉堡都得有衛兵站崗。採輪流制,每崗兩小時。一班十二人,正副班長不需站崗,其餘十人,大約每晚都會輪到一崗。
軍官查哨配合站崗時間,查一遍大約也是兩小時,查哨時腰際繫手槍,另有一支三級電池的長型手電筒,在本單位防區的每個崗哨查一遍;崗哨上有「查哨簿」,到了得簽名,表示的確來過。
衛兵常成為摸哨者對象,因為人會動,更糟的是有人會抽菸。通常摸哨者從沙灘登岸後,方向不辨,地形地物不熟,會先在岩石或洞穴中埋伏觀察,衛兵身體一動、點火抽菸,目標就明顯了。
查哨者也是摸哨者對象,甚至目標更清楚,因為他在行走,以及行走時用手電筒照路,因此之故,遭狙殺者時有所聞。後來改變方式,軍官查哨兩人一組,彼此相隔三至五步,便於互相照應,只是這樣一來,軍官少的單位,每個軍官一晚上會輪到查哨兩次,簡直別睡覺了。
我和錢貴被排在上下班,他在前,我在後,他下班,我就接班。那時還不興軍官兩組一班,兩小時內,由一個軍官獨包。
碉堡入口左右各一張木板,左邊是我的,右邊是錢貴的。床與床之間有張用工料模型板釘成的桌子,但椅子只有一張,那椅子常空著。
大多時間兩人各躺在床上、或坐在床邊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回不去的那個老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