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歆怡(經典雜誌撰述)
一般人對馬祖的印象,可能多是戰地風光、傳統閩東式石頭屋、醇厚的高粱酒,以及說福州話的熱情馬祖人。稍有史地背景的人,或許還能指出,占據著閩江口外海樞紐位置的馬祖列島,不僅早在宋元時期就有漢人移居,清朝中葉還是海盜及地下貿易的基地,更在清法戰爭中成為爭奪的焦點。
小小海嶼卻擁有波瀾壯闊的歷史,然而,直到二○○一年,中研院歷史語言所兼任研究員陳仲玉率隊進行馬祖四鄉五島的考古普查,才揭露了馬祖列島豐富的史前文化遺留,把馬祖的時間深度推至距今六千年前。
更驚奇的是,二○一一年,離島中的離島——位在馬祖北竿島東北端、距離福建二十多公里的亮島,在因緣際會下發現了距今約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同時考古出土了距今約八千三百年前的「亮島人一號」與距今約七千五百年的「亮島人二號」骨骸,是亞洲大陸東南及福建沿海地區新石器時代早期史前遺址中,人骨年代最古老且保存狀況最好的遺址。
亮島研究的特殊,除了年代十分古老,它不同於許多遺址「只見物不見人」,蕞爾小島上,區區幾個小探坑是「既見物又見人」,真是考古學者夢想中的金銀島。海島懸崖上的考古發掘,又是一個充滿故事性的乘風破浪冒險歷程。而研究成果扣連上國際間熱門的「南島語族起源」議題,更吸引國內外學界的高度關注。
我們或許無緣踏上屬於軍事管制區的亮島,卻可以從考古家的敘說、豐富的文物與時空膠囊般的人骨中,一窺亮島帶給世人的豐富餽贈。
離島考古大發現
一月,馬祖在霸王寒流的侵襲下,氣溫創下歷史新低,家家戶戶的水缸表面在清晨都結了冰,加上東北季風伴著雨水而更覺寒冷;裹著厚重的衣物,我們跟著年高八旬、有著福州人「硬漢」精神的陳仲玉,從南竿搭上早上七點的船到達一小時船程的東莒,目的是踏查年代距今約六千年的熾坪隴遺址。
上了岸,陳仲玉熟門熟路找到遺址所在的菜園,接著敏捷地走向農人新闢的小路,細瞧因開路而直接裸露的土層斷面,不禁驚呼:「這裡也出現貝塚,可見這個遺址的範圍可能比原先推測的更大!」老教授立刻從包包取出一把小鏟剝下幾塊碎塊,抹去上頭的泥土,「這個黑陶年代比台灣本島的陶器早許多,上面是繩紋紋飾。哇!這件石刀刃部還這麼鋒利,真是美!」雖然雨勢轉大,老學者的興頭卻不減,喃喃說著:「改天裝備齊全,我要再來發掘!」
離島考古,由於地處偏遠,人力物資缺乏,且早期交通不便,又受軍事管制,因此向來被考古學界所忽略。然而,陳仲玉與馬祖考古的淵源,卻能追溯到十多年前,起初是二○○一年接受內政部委託執行〈台閩地區考古遺址普查研究計畫(第六期)〉,他擔任主持人並負責馬祖四鄉五島的踏查(當時還不包括受軍事管制的離島),共發現三處史前遺址及五處歷史時期遺址,因深覺熾坪隴遺址有潛力,因此又在連江縣政府支持下進行發掘與研究工作,並在馬祖民俗文物館設置駐地考古工作站、栽培當地考古人才,一投入就是十年。
然而,會在四年前踏上亮島並發現古老人骨,對陳仲玉來說,是意想不到的天賜機緣。
亮島,原名「浪島」,因側看宛如屏風而被當地人稱為「橫山」,行政區域隸屬連江縣北竿鄉,坐落於北竿島與東引島之間,距離此兩島各約二十七公里,為北竿鄉最東北之島嶼。亮島全島面積僅零點三四平方公里,由於地處偏僻,岩壁大多陡直入海,且海流湍急、風浪大,雖周圍海域漁獲量豐富,但船隻停靠不易,長期為一無人島。
一九五一年七月十五日,在馬祖打游擊戰的「反共救國軍」小隊長李承山,奉命率領六位隊員,趁夜色搶灘登島,並在制高點豎立國旗,自此亮島歸我國軍管轄。一九六六年,「浪島」正式更名為亮島,島上駐軍人數最多時曾達兩百人,但目前則僅留有一守備隊駐守。
二○一一年七月十五日,軍方在亮島舉辦慶祝登島六十週年紀念會,受邀登島的前縣長楊綏生,無意中發覺島上有一處疑似古代遺留的貝塚堆積,他隨即通知「老友」陳仲玉組成馬祖亮島考古隊,在取得軍方同意後,於兩個月後登島展開調查與發掘。誰也沒料到,迎接他們的是一場上溯八千年的考古之旅。
懸崖邊上出任務
陳仲玉回憶第一次上亮島踏查的情形:原先楊縣長看到的貝塚經觀察判斷年代屬於明清時代,但他走至亮島北部「島尾」的中央道路時,卻發現道路北邊斷面有一處明顯貝塚層。這處貝塚層寬三十公尺,距離路面高兩公尺,堆積厚度最厚達五十公分,而貝塚上方為一至三公尺寬的小丘,再往側邊就是懸崖了。「想來貝塚的原始範圍更大,卻在當年開路時被攔腰削去。」
陳仲玉當下採集數片陶器破片觀察,從質地與紋飾判斷,年代應該相當古老。同行助手又撿來三片「又薄又硬的陶片」給他檢視,「我一看不得了,這可是人的頭蓋骨!」陳仲玉隨後在貝塚堆積側面發現到露出一小角、已經擠壓破碎的顱骨,雖然無法判斷骨骸是否還完整存在,或是已在開路時被剷除,他決定先釘一塊板子把人骨可能範圍保護起來,再請駐島少校拿防雨布遮蓋,盤算下次再回來發掘。
回台灣後,以貝殼標本所做的碳十四年代測定得出距今七千九百至七千五百年的驚人數據,「這代表貝塚下的人骨,年代可能比七千多年更古老!」滿懷興奮之情,陳仲玉在同年十二月寒冬,再度率領考古隊共四人登島發掘。
考古隊成員的游桂香與潘建國,自小在馬祖漁村成長,見識過大風大浪,也曾參與其它馬祖史前遺址發掘任務,然而,亮島的經驗卻最險峻也最難忘,諸如:風浪大到船根本難以靠岸,遺址更是高居懸崖上,東北季風橫著掃,冷到無法動彈;溫馨的回憶是,島上駐軍除了派出阿兵哥協助發掘、搬運等苦差,還提供各種臨時需要的工具,也為眾人安全著想在懸崖邊上加裝防護繩索,伙房更是天天以好手廚款待考古隊,充分體現軍民一家親。
陳仲玉指出,發掘過程最挑戰的是,因為最初就設想要做人骨DNA研究,為了避免人骨遭到汙染,因此當挖到貝塚底層,探測到下有完整的屈肢葬骨骸,專業做法應該是要層層發掘、記錄與提取,然而考量環境的險峻以及當時天候及設備條件都不允許,遂決定將整具墓葬連底土一併包裹取出,再從亮島海運回南竿的馬祖民俗文物館,並委託專長體質人類學的清大人類學研究所助理教授邱鴻霖接續清理及修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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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台灣/懸崖上8千歲亮島人 海角考古驚奇--《經典雜誌》第212期
- 2016-03-20
圖/陳仲玉